泰平遊氏和一真道的“故事”,並不隻發生在當代。
在泰平遊氏最巔峰的年代,也是一真道幾乎偃旗息鼓的一段時間。那位南天師遊玉珩,對一真道的態度非常強硬,多次主持了對一真道的打擊,親手斃殺一真道重要成員。
直到後來,其人以舉世當魁的自信,走上了昆吾山。再也沒有走下來。
遊家也迎來被一真道強勢打擊的數百年。
奉天第一名門,一度已經寂於無名。
直至遊欽緒再度崛起。
這位曾經的中州第一真人,背負著中興家族的使命,承擔道國內外巨大的聲望。卻又不幸對上了薑夢熊,在禍水一次並不起眼的行動裡,攪動出生死的波瀾。
遊家真的就那麼頭鐵嗎?每一代絕世天驕,都要找當代最強的對手,尋最乾脆的死?
就沒有一個能夠明哲保身的,沒有一個“留待以後”的。沒有一位絕世天驕,為家族計長遠嗎?
固然是有問我無敵的自信,不懼與任何對手相爭,也脫不開天下大勢的裹挾。
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推演著所有故事的發生。
若乾年後作為遊氏後人的遊缺,回望那一切,回望自己失敗的過往,和不幸的先輩,他們除了都是絕世天驕外,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一真道的敵人。
不僅作為帝黨的遊玉珩,當年堅決打擊一真道。
屬於玉京山一脈的遊欽緒,也曾說一真道是道門的痼疾——“此瘡不破,膿血害命!”
所以他們都沒了。
無論是歸屬於帝黨,還是歸屬於玉京山。
沒人能保全性命。
隻要拒絕加入一真道,結果就是死。
一真道就已經猖獗到這種程度!
哪怕他遊缺後來已經成為廢人,在偏僻院落無人問津,他知道,那些人還在他。還在試探他。
他的嫡親兄長遊琰,本身實力相當一般,智慧也不值一提。
其人能想到的拯救家族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地刺激弟弟,定期來罵遊缺,希望他能夠醒悟過來,重新崛起。後來知道刺激也沒有用,但還堅持來罵他這件事,自己有事不在,就讓兒子來罵,每次罵他之前,都必要提幾句你遊缺以前如何如何——隻是怕有人忘了!隻是幫那些忘了的人回想!
這樣一個毫無亮點,除了一點一無是處的善良,什麼都沒有,絲毫不對一真道構成威脅的人,卻也死在道曆三九二零年的景牧戰爭裡。
那樣一場大勝!
遊琰戰死在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死於貪功冒進,在追擊的時候被牧國人反殺……死得可笑之極。
遊琰自知才淺,一生謹小慎微,哪裡是貪功的人?!
其他各家在嘲笑,遊家人覺得沒臉見人。
唯獨他知道,那是一種殘忍的宣告。
一真道想看看他還能不能起身撲騰。
他隻能去死了——在遊琰死後又幾年。
孫寅想要複仇,無法在景國內部完成。他已經沉淪太久,浪費了作為絕世天驕的太多時間。就算痛定思痛,破而後立,也難保不會在哪次行動中,突然就被一真道抹去了。
鏡世台,不可信。
八甲統帥,不可信。
最重要的是,他連天子也不太信任。
不是不信任天子的立場,不是不信任天子的力量,是不信任天子的決心——
一真道的存在,不是一天兩天。
在漫長的曆史中,一真道可以說與景國已經血脈糾連。在群敵環伺,諸方霸國虎視眈眈的如今,中央帝國真能壯士斷腕,割瘡放血嗎?真敢自殘自削,以不夠巔峰的狀態,對抗如此殘酷的天下之爭?
泰平遊氏早就是風中殘燭,每一次搖曳,都是在宣揚一真道的強大和恐怖。
他決意向一真道複仇。
但複仇的第一步,就必須了斷因果,斷絕塵緣,讓遊缺成為一個不存在的人。
遊缺已經死在地獄無門叩門的那一天。
從此以後活著的,隻是一個複仇的亡靈。
他不隻是為自己複仇。
他是為整個泰平遊氏!
可說來諷刺,代表整個泰平遊氏向一真道複仇的人,自己請來地獄無門的殺手,自己吹滅了遊氏的餘暉。除了一個資質平庸的遊世讓,兄長遊琰的獨子……誰都沒有留下。
遊氏血親,儘為“壽材”,以填補他複仇的力量。
孫寅是把自己當做一個死人,才來開始這場對一真道的戰爭。
景國掃滅一真道的口號,喊了很多年,一真道卻越來越猖獗。
在道曆三九二七年,他才真切看到景國對一真道的調查,知道了殷孝恒這樣一條大魚的存在。此後日夜修行,莫不以此賊為必殺之目標。
在道曆三九三零年的今天,景國對一真道的清剿才正式開始。
可是這一天,泰平遊氏,已經覆滅了很久。
距離他從屍體上坐起來的那一日,已經八年過去了。
這一切姍姍來遲!
命運好像總是在跟他開惡劣的玩笑。
孫寅畢竟緘默著。
他不再是野王城裡碎心的那一個。
他已經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中年,他死了又活著,他活著也死了,這一生什麼都經曆過,鬢上早就染上了霜色。
無論如何他都走到了今天。
那麼現在。
他繼續往前走。
他接著來麵對。
一真道的力量已經如此恐怖,在中央帝國震懾天下的武力中,於景八甲占據足足兩席!不知有沒有更多,不知還有多少深藏在水底。
但殷孝恒已經死了。
若再殺死匡憫,即便這樣恐怖的一真道,也應該知痛!
當然,就如先前的匡命所說——這很艱難!
但艱難不就是他所麵對的人生嗎?
那一雙從龍蛇相裡探出來的蒼白的手,已徹底將龍蛇相撕開,仿佛為自己破繭。
破繭之後是濕漉漉的蒼白的沒有眼睛的人——本該是眼睛的地方,也平平整整,仿佛也歸於額的部分。鼻子和嘴巴倒是正常存在,呼吸吞吐著稀薄的血氣,眉心則是有一個蛇狀的道紋。
天地所生,道源根本。
混沌之初,病果老真!
此即一真之源命,是一真道徒所煉出的那一點真!
他看起來並不煊赫,隻是怪異了些,而不太顯出強大。
可實在太強大了!
這“人”隻是緩慢地將身外之雙手外推,像是剛睡醒的嬰童,伸了個懶腰,而在匡憫說話的過程裡,將孫寅的雙掌完全推開。
孫寅的之力,被硬生生地逼退了!
無眼之人又重新抓起龍蛇相的兩邊,將它們重新扯到一起,蓋過頭頂,藏住自身——就好像拉上了帳篷,龍蛇絞纏,無眼者藏匿其中。
龍蛇相頓作流光一轉,投歸匡命的道軀。
這代表匡憫和匡命的壽命,重新被匡憫所把握。
匡憫站在那裡,發出一聲滿足的慨歎,而麵對趙子、錢醜、孫寅三人,有居高臨下的俯視。
“我看你們的表情,好像不太妥當——是覺得我鳩占鵲巢?他還是為自己而痛苦。”
“這本來就是我的身體,我享有此身最高的權力。放心,放心!我還是會回去,這個世界不夠純淨,到處都是汙穢,我不願時刻麵對!”
“還不滿意?哈哈,彆被匡命騙了啊,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是刑徒害命,一生都在搏命、爭命,從不給人留餘地,所以他也沒什麼後路走。他是有一些功勞,但如果沒有我,他都根本活不到現在。”
匡憫自說自話一陣,看著雙臂的傷痕,那深可見骨的血肉裂隙,仿佛綿延大地上的裂穀,實在醜陋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