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頡端坐在正堂,身後的緝刑鐵鞭,像是橫過他的官帽。
他皺著眉頭,是因為剛收到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的回信,其中信息太多,逐字揣摩。
他和左丘吾是有私交的。
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並不是什麼秘密。
先前中央帝國清剿平等國的時候,左丘吾能夠那麼快地押著院內教習先生鄭午婁名弼來投案,就有這方麵的原因。
當然也是因為完全沒有線索能夠指向左丘吾和平等國有牽扯,再加上勤苦書院本身具備的影響力,以及這家書院一貫的持正姿態,才有這特事特辦。
左丘吾的回信,是針對他早先去信時的問題。
彼時從東海歸來,他驚見一蟲離身。彼刻急於參與鎮壓一真道,未能親身細究,卻也特意傳信給更有見識的人,以求真相。
他在景國內外都請托了人,但這方麵總歸是左丘吾更讓人信服。
“……此蟲怪異如此,卻不顯名,我亦不聞,是人為抹去痕跡,匿世而隱。
“……我在調查此蟲時,似乎感到一種曆史的阻力。
“……後於學海浴心,登書山求索,窮閱舊典,乃得中古一殘章,錄有此蟲,細節略同。‘收為一線,張有腹心,七上八下十五翼,提心吊膽如人臟,其名【人蟲】也。’
“又近古仙師之典,《仙方經》有雲:‘曳落天河,十五翅蟲。詭極人物,乃刻天鳴。’
“又《列國千嬌傳》有雲,‘武帝戲天妃,詐以提心吊膽之蟲,以為閨房之樂。’……
“此般種種,互為驗證,雖不儘為信史,取以長短互合,是碎玉完璧,或可成憑——
“此蟲名【人蟲】,曳落族之所傳,其用不能確證,應有詐詭之功,能為天機之引。”
剝開這封信裡其它的內容,核心信息就是這些。
當然,以左丘吾的風格,恨不得一個字掰成十個字用,信上也不會有太多的寒暄之類。無非是尋章引據,詳證的過程。
這封信讀到這裡,歐陽頡便再不能坐住。
人蟲,曳落族,指向太明確了!
他感到有一張巨大的網,在海上戰場就已經鋪開,在景國以錢塘君伯魯垂釣的時候,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也觸及了彆人的釣鉤!
或者比那更早……
天下一局棋,人人在局中。
但無論如何,事後的追究已經無用。
現在要去的地方隻有一個,現在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
中央天牢!
距離人蟲沾身的那一日,雖然並沒有幾天,但在如此緊要的事態裡,已經算是耽誤了很久——一真道首宗德禎都已經伏誅了,這場針對一真道的大清洗,都已經進入收尾階段。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都可以停下來,坐在這裡看信了!
他自己另外找人查閱的各種異蟲資料毫無結果。
針對那條飛蟲的搜尋也杳無痕跡。
而左丘吾的回信,來得實在很晚。
最可怕的事情……或許已經發生!
就在這個時候。
歐陽頡心有所感,抬起眼睛,便在往來堂院的人流中,瞧見了道台司首黃守介。其人正好離開他所在的官室,大步向這邊走來。
怎麼說呢。眼前這人的確是黃守介,但又絕對不是黃守介。
身體還是那個身體,但動作,眼神,甚至氣質,都有太多不同。
最明顯的一點——黃守介心思深沉,很擅掩飾,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絕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的上司!
為何都不好好地了解一下黃守介,就這樣放肆地走出來啊?
在歐陽頡這般久於刑名的宗師級人物眼中,這無異於鬨市裸奔,顯眼得很。
在他的辦案經曆裡,不知有多少蠢貨,自負神通手段,卻敗於一句話一個眼神——蠢貨從不汲取教訓。
不是占據其身,就等於替換其身!
“黃道台!”
歐陽頡對自己的判斷有絕對自信,行動也非常果決,在這一聲稱呼喊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動手。目縱神光殺神意,舉鋒橫絕在庭中。
但他同時也聽得一聲“歐陽總長!”
嘭嘭!
他的心臟忽然跳動。
咚咚!
忽然金戈鐵馬戰鼓鳴,他竟生出膽怯!
而後是忐忑,扭捏。
他的道軀仿佛分為兩截,一半使勁往上,一半拚命往下。
提心吊膽啊。
七上八下。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一個事實——
人蟲並沒有離開。
或者說那次離開的隻是人蟲的形象,不是人蟲的意義。
從開始到最後,人蟲的目標都隻是他這個緝刑司大司首而已。
無論他怎麼自查,都查不出問題。
因為真正的危機,要等到此刻再爆發。
人蟲於他本無害,所以無從察覺,真正要影響他的,是另外一個不在眼前的存在。
他忽然就明白了左丘吾寫在信中的那句話——“我在調查此蟲時,似乎感到一種曆史的阻力。”
那種阻力是真實存在的!
一切的機緣巧合,都是早有安排。
不是左丘吾查資料查得慢,也不是他歐陽頡見識太貧瘠,是他對【人蟲】的認知,絕不可能在這一刻之前得到。
冥冥中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力量,描寫了這樣一個過程。其中自有邊界,誰都無法逾越。
無論什麼樣的意外,都不能影響它實現。
而這,不正是那一位的手段嗎?!
祂何時竟然鬆動了封印,竟能釋放這般近於奇觀的力量?
心中有萬頃波濤正洶湧,手卻撐著椅子,未能起身。
就是這一下失控,歐陽頡的目光已經被黃守介的目光剖開。他的眼神一霎渙散,而本欲站起的道軀,也因此落下,坐回了那張代表天下緝刑司之總長的大椅上!
穿行在堂院的緝刑司吏員們,隻看到司內兩位首腦人物,彼此熱情招呼,親如手足兄弟,暗暗感慨大人物們的場麵功夫。
黃守介大步往前,徑去堂內禮敘:“總長,正好您也在衙中,下官有要事容稟!”
他就這樣走到了歐陽頡的麵前,端正一禮,假做耳語姿態,附耳片刻後,便抬起手來,摘下了歐陽頡身後所供奉的那支緝刑鐵鞭。
“謹遵總長之命,我當親為此事!”
黃守介對歐陽頡行了一個規整的官禮,而後道:“那麼下官就不打擾了。這段時間您傷神太過,好好休養幾天,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
他帶著緝刑鐵鞭往外走,恭恭敬敬地退出來,雙手抓著門環,將正堂的大門緩緩拉上。
星光月光澆不進緝刑司的燈光。
這座皇城三司裡最堂皇最威嚴的衙門,就在歐陽頡渙散的眼神裡,緩緩闔上它的風景。
偌大府衙人流如織,但沒有一個吏員,敢近前來聽。
歐陽頡靜默在他的正堂中。
緝刑司大司首親自跟道台司首交代的事情,誰有那麼硬的腦袋,能夠扛得住風險?
可以預見的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會有人來打擾歐陽頡。
黃守介想了想,把堂前的法繩也取下了,站在已經緊閉的大門前,吩咐道:“去兩個人,把案犯樓江月押過來,本官奉總台之命,要親自押送她去中央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