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這裡的,是諸葛祚的身體,諸葛義先的靈魂。
他臉上的兩行淚,是諸葛祚的淚,也是諸葛義先的淚。
諸葛祚為他的爺爺哭泣。
諸葛義先為他的孫兒傷悲。
是的,諸葛祚已經死了!
死在他和鐘離炎去觀瀾天字叁現場調查的那個時候,後來的行動,都是星神力量的支持和擬就。
這是他和諸葛義先的默契,也是這對爺孫慣來的猜測彼此意圖的遊戲。
在看到這個複雜房間的那一刻,諸葛祚就明白這是爺爺的最後一局,也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所以他默默地死去。
以此讓諸葛義先降身這一局中。
“我大概明白了……情感絕大部分時候是思想的累贅,但也有極少數的時候,可以迸發超越思考的力量。”【無名者】以一種鑽研學問的姿態,點了點頭。
祂求知若渴,永遠不停止思考:“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即便諸葛祚確切地死在了這間屋子裡,即便他和你有各種意義上的因果聯係,可這局超脫甕所截取的時空中,他也還沒有來得及出現。你怎麼可以打破這種阻隔?”
在【無名者】臨時構建的這局確名遊戲裡,最大的問題就是他“諸葛義先”的身份。
倘若諸葛義先能夠降臨這局超脫甕中,【無名者】不會如此篤定地以這個身份站出來。這張最好的牌,反而是致命的刀。
正是祂親手阻止了諸葛義先,並斬絕了這件事情的可能性,所以祂才會這麼的意外。
不等諸葛義先回答,祂立即又道:“齊國支持了你?”
倘若祂此刻還在正常的時空秩序裡,祂就會立即了解到,幫助諸葛義先完成降臨的最後一步,從徘徊在窗外的照影,到真正推窗走進房間裡來……是大齊博望侯給予的國勢支持,大齊欽天監所調動的星辰之力。
東海乃齊國所實控。
大齊國勢在此已經初步覆蓋。
遠在臨淄的重玄勝,借用齊國的力量,通過諸葛祚所留下的這個通道。把諸葛義先送進這玄機莫測的超脫甕中!
而諸葛祚本身的體魄,不足以承擔這條通道的重壓,所以這是鐘離炎出現的意義——他或許彆的都不算絕頂,抗揍耐耗的體魄,卻是得到鬥昭長期以來的認證。
在【無名者】踏進超脫甕、驅逐諸葛義先之後,這一局已經開始,也拒絕外力乾擾的可能。
本來單憑諸葛義先是擠不進來的,哪怕這是他所設計的局。單憑重玄勝或者阮泅,也更是絕無機會。
所以【無名者】也算不到!
祂既沒有算到諸葛義先舍得讓諸葛祚死,也算不到才十二歲的諸葛祚竟然可以領會這種層次的謀劃,更沒有算到完全與此局無關的齊國會摻和進來。
倘若諸葛義先和重玄勝之間有所謀劃,【無名者】或者也能有所警覺。
恰恰他們事先並沒有溝通。
甚至諸葛義先和重玄勝都沒有見過麵。
這是真正的默契,頂級智者之間無言的交流!
小小的諸葛祚,鬆開了被鐘離炎牽著的手,這具由諸葛義先所控製的身體,在他所參與構建的超脫甕中走:“你能想到齊國,是因為這間客棧所在的位置,剛好在齊國所轄的範圍內。而並不是真正猜到了我的全盤謀劃——看來即便是超脫者,也隻是擁有超越想象的力量,並不存在超越想象的智慧。”
“你們所謂的智慧,也隻是基於認知和眼界所表現出來的一種高度依賴信息的淺薄的思考。”【無名者】靜靜地看著他:“用你聽得懂的話來說——你隻有勾心鬥角的小聰明,沒有卓見萬年的大智慧。”
諸葛義先慢慢地往前走,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契合著這間客房的鐵則,很慢但很堅決:“尊敬的超脫者,我不曾抵達您的境界,我的確看不到一萬年。我隻知你死以後,我心能安。或因今日之局,楚國能有萬年!”
【無名者】輕輕抬頭:“很有趣。即便放眼曆史長河,與你的碰撞,也是相當有趣的漣漪。”
“老東西。”蔣南鵬的臉這時候已經完全化去,變成了凰唯真的臉,神秀風流,皎質天生。
祂淡笑著道:“其實我挺想知道你卓見萬年的大智慧是什麼。”
“是指躲藏了無以計數的年月,直到被我這樣的新晉超脫者揪出來,像屠狗一樣宰殺嗎?”
祂搖了搖頭,笑著往前走:“但我現在沒有興趣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我的女兒見麵。”
祂的長發輕輕揚起,雙眸粲然有神光,整間客房四壁流轉,光陰飛速變幻:“不好叫她再等兩年。”
嘭!
【無名者】的身體,更是從後背被穿透。
左囂的麵貌在陳開緒身上完全體現,這代表他徹底改變了這具身體——本來在這個時候,苗汝泰也會變成完全的諸葛義先。在【無名者】的設計中,大家一起大功告成地往外走,同心歡笑,回歸現世,宣告這一局的成功。
但現在隻剩下一個複雜的琥珀色的人形。
外層的衣物,乃至皮肉骨血,儘都剝離。
左囂是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給了祂一記掌刀。從祂的後背,穿出祂的前腹。
那烏光環轉如鐵質般的掌刀,滴落油質般的琥珀色液體,很快在地下聚集了一灘,瞧來很是惡心。
但【無名者】隻是站定在那裡。
祂像是一根巨大的蠟燭,不在意些許燭淚。也如江河,不被截流。
“你以為到這裡就結束了嗎?”
祂有著奇怪的笑容:“你們聯起手來殺死我,就像我們一殺死林光明一樣?對了——”
祂轉過頭來,看向薑望:“你想知道林光明是誰嗎?你想不想知道誰跟白骨降世身有關?我這裡有許多你的秘密,也有許多你想知道的秘密——”
“當然我知道你不會跟我交易。”
祂笑了笑:“今日你若全力殺我,你越想知道的秘密,就會藏得越深。比如我會幫助白骨降世身,藏得更隱秘,叫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算到他。”
“您竟然這樣在乎我的力量,我深感榮幸,這一路來所有的努力,總算不被歸於無用。”薑望彬彬有禮,長劍橫前:“感謝您確認我可以參與這一戰,請允許我用您的鮮血,妝點劍身!”
【無名者】啞然失笑:“真是……一如我所知的頑固。”
左囂的力量在祂體內咆哮。
但琥珀色的液體反而攀著他的手,向他蔓延。
他身上燃起赤紅的烈焰,仿佛掀起一片海,焰海之中有一支支立起的旗幟的虛影。
可身形卻是不得已地退卻了!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無名者】無視了腹部的創口,忽然說道。
但說這句話的時候,祂卻並不是對著薑望、左囂、諸葛義先,或者凰唯真。
而是扭過頭去,對著站在門邊的……那尊石塑。
那是已經死掉的田安平。
在【無名者】的注視之下,這尊石塑發生清晰的裂響,繼而產生裂隙,繼而石粉簌簌而落。
田安平重新變得鮮活。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已經不是田安平。
眼中不是田安平慣有的迷惘、好奇或者癲狂,而是一種包容、悲憫,博大。
祂的雙眸如天海!
祂平等地注視著每一個人!
薑望在這個時候,才明白,他早先所感受到的天道深海的波瀾,從何而來,那並不是幻覺,也不是【無名者】的遮掩。
而是來源於此尊,這個超脫甕所涉及到的因果——那位暫且還不知名的超脫者!
這尊超脫者,曾經大概率是天人,或者至少也跟天人有關!
在天道深海裡呆久了,就會成為天道之力無法消解的“石頭”。
薑望曾經在天道深海中,看到過許多的黑影。
那些都是永淪於天道深海的石頭,也是曾經的“天人”!
所以有眼前這樣一尊石塑。
田安平衝擊天人而死,是為祂開啟了入局的門!
從這個角度來說,超脫甕中的田安平,分明在此尊算中!
那麼現世秩序裡的田安平呢?
是否也是祂的橋梁?
祂是誰?
從孽海逃脫的無罪天人嗎?
抑或是……
“地藏!”
田安平漫不經心地扯掉了手上的鐐銬,身上氣息一節節地暴漲,祂卻非常平靜。
祂的眼睛仿佛已經洞徹人心,祂體諒世人的蒙昧,亦予悲憫的解釋:“你們可以稱我為地藏。有緣相見,不勝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