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滅佛之劫,萬界降災,為何幽冥大世界被重點血洗?”
“是否世尊寂滅之時,就已經留下了布局?”
鮑玄鏡永遠都忘不了那將暗獄變成血獄的四十九日,佛宗那些禿驢要在幽冥大世界“化孽”,說要“解凶化厄”,要“普度罪苦”,要“救度亡靈”,卻把有史以來最危險的災劫,帶到了幽冥大世界。
前腳佛刹如林,禪照冥土。後腳萬界滅佛,末法幽天。
那些誦經念佛,滿口慈悲的和尚,把屍體丟在了廣袤的冥土,用禪血燒死了茫茫多的鬼魂!
死了太多和尚了,以至於後來他重建的白骨神國裡,許多白骨都是禪骨……
在那血光盈天的四十九日,他把白骨神宮縮成了彈丸,匍匐在黃泉深處,一點動靜都不敢發出來,默默注視著災難的發生。
幽冥神祇緘默,那就隻是超脫之下、最高到陽神層次的災劫。幽冥神祇若出手乾預,那或許就是針對整個幽冥大世界的滅頂之災!
正是那四十九天讓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來到人間。
幽冥神祇關起門來永恒的幻想,也該破滅了。
處處設限的絕巔之上,等於未曾超脫!
他絕不回去。
他是舍棄了一切才走上這條路,誰也不能阻止他往前走——哪怕是世尊!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陰晴圓缺。
世尊這一刀斬下來,所求究竟是什麼呢?
這具完美降身、真正純人的白骨道胎?
說不通……
此身潛力再好,也比不上曳落族的天生天人。
況且天人是天意所鐘,此身為天意所惡,世尊怎麼習慣得了?
再者,世尊本身即有超脫層次,無論現在逃封出來的這個算是什麼存在,也都推天意如刀,表現了對於天道的超脫層次的掌控。沒道理換具人身從頭再來。
他從白骨尊神走到鮑玄鏡,是往前走。世尊走到鮑玄鏡,是往後退。
那麼是他所重新設計的超脫路徑?
也不可能。
說白了,若世尊還需要覬覦他這條尚未成型的路,世尊也就不夠格稱名為世尊。
這些都可以是世尊的滋補品,但不可能是世尊大費周章推動天意之刀的根本索求。
那就隻剩下包括【黃泉】在內,他曾為白骨尊神的幽冥積累了……
鮑玄鏡猛然抬眼。
原來如此!
在這個瞬間,他勾連漫長歲月裡對幽冥大世界的洞察,以及昔日親見滅佛之劫裡所有細節,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古今一局棋,黑白甕中死。
原來今日果,皆為昔日因!
朔方伯府裡,鮑玄鏡抬手一抹,還在憂慮討論的鮑宗霖和苗玉枝便都沉默,他們關於這件事情的記憶也都被抹去。
“伯爺爺,娘親,你們先回去吧。我還要寫功課。”鮑玄鏡乖巧地說。
用不同人的視角,鋪開一下思路也就罷了。要真正對抗那種存在的侵殺,用不著他們的幫助。
反倒是他們對世尊這件事情的思考,很有可能暴露他的存在。
彆說今時今日他是這樣孱弱,哪怕在他全盛之日,尚為幽冥神祇之時,被世尊這樣的存在砍了一刀,也隻好低頭受著,沒什麼廢話可講。心有不忿,隻可在心中。還手報複,不可讓人知。
那麼今日的鮑玄鏡相對於白骨尊神,反倒有一樁好處——在“還手”的時候,鮑玄鏡這個八歲的孩子要更為隱蔽。不像白骨尊神的身份,一旦有什麼事情,很難不被懷疑。
怎麼還手呢?
房門關上了,腳步聲漸遠。
鮑玄鏡坐了下來,用那雙八歲孩童的稚嫩的手,慢慢地捂住了臉。
這飛來橫禍過於恐怖,而他的選擇太少!
……
……
鮑易行在雨中。
鎮河真君來而又去,畢竟給了他很大的尊重,隻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沒有過多地追索。
而他拿出了麵對薑望最恰當的態度,直接坦露了他要對付田安平的決心。
倘若不是心中尚有私隱,他還會表現得更加真誠。
這世上有千奇百怪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弱點,有時候刀劍和權勢並不能夠對付一切。而“真誠”,是對付薑望的利器,他希望鮑玄鏡學會這一點。
他教得很辛苦。
最難的不是在一張白紙上作畫,而是要把一張風格強烈的畫作,修改成另外一種風格。
他對薑望說,自己要對付田安平,要為帝國除患,要攫此大功……但田安平此刻正在走上絕巔。
那動靜毫不隱晦。
在今日之東海,齊國的九卒統帥躍升絕巔,本也不必隱晦。
他鮑易能拿著刀,甚至帶著軍隊去阻止嗎?
顯然並不能。
在靜海郡的時候他就已經總結了許多情報,鮑氏遍布齊國的馬車,也是他的眼睛……再加上今天田安平走出觀瀾客棧,就邁出躍升絕巔的這一步,現在他已經可以確認,田安平當年殺柳神通,必有隱情。
隻要給他時間,他一定可以挖出真相來。
朝爭之險,甚於戰場,明槍暗箭,他都很擅長。隻要再給他一點時間準備,他足能殺其名職,奪其爵祿,將其懸首。
可惜沒有時間了。
踏出絕巔的這一步,就是田安平的回應。
絕巔田安平和洞真田安平,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後者尚在窺真,前者堪當國柱。
昔年柳神通事件的真相,早就搖搖欲墜的扶風柳氏……已經不夠份量了!
田安平這個人的恐怖之處,他是親見的。
當年在扶風郡看到那血腥殘酷的現場,他就篤定田安平將來有踏足絕巔的一天。
隻是後來天子重責其身,封功十年,令之金身退轉,叫田氏戾公子成了很多人眼裡的廢人,他也才把目光挪開。
恰恰是經曆了這樣的毫無希望的十年,田安平還能躍成洞真,在齊夏戰場一戰驚名,才更見恐怖!
田安平能夠這麼快走上絕巔,他是不意外的。
有的天才就是為打破常理而存在。
曾經他也是這樣的天才……
但人生總不免艱苦險阻,這苦海總是有千難萬難。世間天才何其多,能夠把天資都兌現,本身也是一種罕見的能力!
誰能不懼浮雲遮眼,想到哪裡就走向哪裡,眼睛看到何處,就抵達何處呢?
更多是心中有無窮自由,身上有無限枷鎖。
如他要拖拽著整個鮑氏往前走,似重玄明圖不得已身化浮圖淨土。
昔日齊名之天驕,都未能走到最後一步。
他本打算等伯昭神而明之,承繼朔方伯位,他留下一個蒸蒸日上的大齊名門,再專注於自身的絕巔路……
人生多風雨。
作為一個當世真人,明明也還是求索的年齡。但不知為何,近來總覺得自己老邁。
老而老矣……
或許是心衰。
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他在雨中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一個時辰,或許兩個時辰,始終麵無表情。
直到某一個時刻,腰上的玉玨亮起輝光。
他將這塊玉,握在手中。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淋濕了他的衣裳。
有一瞬間他眉峰豎起,冷峻得可怕。
但他拿著玉,放到耳邊,下意識地嘴角微微咧開,放緩了聲音:“玄鏡啊,什麼事情?”
“想爺爺啦?嗬嗬嗬。”
“你說你知曉一樁中古時代的秘聞,是嗎?涉及誰?不能說名字?哦,跟枯榮院有關?”
“嘶——當初那位在冥土布道,是為了在幽冥世界……果真?”
“中央天牢嗎?”
“這件秘聞……是你維宏堂叔在枯榮院舊址發現的?”
“你周圍有沒有人?乖孩子,這事情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讓你維宏堂叔也不要跟人說——算了,這事你不用管,我讓英勇伯約束他。”
“什麼?昌華伯已經把你維宏堂叔送進了都城巡檢府?以‘私藏佛經,探究枯榮院’隱秘的名義?”
“昌華伯在你身邊?”
“也好……也好。北衙不會把維宏怎麼著,他在裡麵,也好守口如瓶。”
雨好像沒有停的意思,風更大了。
當代朔方伯緊緊地拿著玉玨,在驟雨中獨自往前走。
“你慢慢說,彆哭。玄鏡……怎麼了?”
“爺爺聽著呢。”
“你今天運氣很不好?上吐下瀉差點咽氣?出城掉進陷坑?回城路上你騎的馬突然暴斃?回家突然昏睡做夢,夢到自己死了?夢到一尊佛像把你吃掉?”
“我,知道了……”
“不要怕,那隻是夢。永遠不會實現。爺爺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家裡人都在嗎?”
“孩子,你會非常優秀吧?你會比重玄遵和重玄勝加起來都更優秀吧?”
“你現在有沒有清醒一點?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
“永遠記得?”
“鮑玄鏡……對,你姓鮑,叫鮑玄鏡。”
“爺爺給你取名叫玄鏡,是希望你能成為伯昭那樣的孩子。但你畢竟是仲清的血脈……你如果完全不記得他,對他也並不公平。”
“記住你的父親鮑仲清,你的伯父鮑伯昭吧,畢竟他們都對得起你——隻給你留下了遺產,沒有給你留下問題。”
“玄鏡啊。”
“爺爺有點累了。”
“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鮑易最後把這枚玉玨握在手心,慢慢地捏成了碎塊,又揉成粉屑。
雨好重,雲被壓到了眼前。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偶然撕開雲隙的隻有電光,電光之中是茫茫的白,電光之後是不歇的雨,和不散的墨雲……當然沒有星和月。
但他知道,欽天監裡的那位阮真君,一定正在注視這片海。任何絲縷微渺的天機,都逃不過星占垂海的“觀瀾”。
可有些事情,絕不能讓阮真君知道。
鐘離炎、諸葛祚……諸葛義先。
望海台、摘星樓……欽天監。
星占者謀國謀萬世也,可他的眼睛這樣淺,隻看得到一家一姓。
沉晦的雨中,似乎有伯昭明朗的笑容。
鮑易伸出手來,接住了一滴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