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守在太虛山門裡,坐在刀筆軒中,靜靜地等待結果。
好吧第一個結果等到了——
葉青雨沒空。
他是知曉葉青雨這段時間在如何忙碌的,也沒法說非叫葉青雨放下那些事情。
“放下”兩個字,說易行難!
葉青雨不能輕飄飄地放下,他更不能輕飄飄地開口。
隻是……雲上商路的利益要重訂?
葉淩霄活著的時候,給這條商路上的所有利益方都帶來好處,雲上商路也是雲國保持中立、通商天下的基礎,是雲國的根本利益所在。在他生前,這條商路上的諸方也都給予他很大的支持。哪怕昔日景國大軍壓境,也有諸方聯名去天京要說法一事,算得上彼此不負。
但人走茶涼,山傾地斜,這也是世態尋常。
活人不能和死人吃同一碗飯。活著的葉淩霄,和死了的葉淩霄,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白歌笑乃青崖書院院長,都不能強行乾預此事——青崖書院若要參與利益的重構,就要為更多的利益方負責。
可既然說到“世態”,水路遠比陸路便利,長河乃雲上商路的主乾,水族當然對這條商路有很大的影響力。
青雨不擅與人打交道,仙龍先期去各方做個鋪墊,以免有什麼誤會產生,也是理所應當的。
反正仙龍這會修為尚淺,也做不了彆的事情……
現在他在等第二個結果。
顧師義壽有兩百餘,少為皇子,壯為豪俠,死鑄義神,一生可稱波瀾壯闊。
若想尋其一生,儘覽盛景,不是旦夕之功。
好在世間有史家,正是術業專攻。
為顧師義撰史,搜證生平的史學先生,一定比他的思慮要詳儘。
“顧師義同享以神俠之名的那個人,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不知這是否影響到的態度,令他對落在身上的神俠猜疑,一直不去過多的澄清。”
“直到後來同神俠決裂。”
“他去草原證道絕巔,當著天下人的麵登頂,大概也是為了以這種方式徹底宣告,他不是神俠。”
“可惜沒有人聽。”
“非得是身死魂滅而道存,才使天下知‘義神’,就此與神俠區分。”
薑望在紙上慢慢寫著推測,忽聞外間一片驚聲。
他側耳聽了片刻,便將情況了然於心——
景國南天師應江鴻、晉王姬玄貞,驟臨懸空寺,有拔寺之勢!
大戰方歇,中央天子才回天京城多久?應該都還沒有來得及養傷。他親征之時留下來鎮國的兩尊強者,便已出動。可見問責之心,甚為切急。
景國有幾分把握?
執地藏出世時,我聞鐘響,真是懸空血責嗎?
薑望隻把紙筆一收,拔空而起。
鐘玄胤的消息還未有傳回,但他已經不能再等。
……
萬裡雲空忽如一瞬,人間寶刹已開藩籬。
當薑望趕到懸空寺的時候,懸空寺的山門大陣完全沉寂,山內山外無遮掩——懸空禪境根本未有設防!
寶塔如林,懸於空中。懸空主寺,巍如極嶽。
景國就隻來了兩個人。
南天師應江鴻和晉王姬玄貞的身影一左一右,便將山門抵住。
禪境之內僧侶如雲,更有方丈苦命、觀世院首座苦諦、拈花院首座悲回、降龍院首座苦病等一眾高僧居先,可在氣勢上反被壓製,便如兩葉扁舟壓巨浪,千裡洪峰動不得!
陸陸續續有得到消息的人趕來,簇如蠅集。
在那一眼看不到儘頭的懸空巨寺之前,渺小得可憐。
姬玄貞的聲音冷峻:“苦命,本王親至,你就帶這麼幾個人出來嗎?”
不知是不是涉於地藏的戰局對景國影響深遠,今日的姬玄貞,殺機烈於以往。他不看任何人,隻是盯著懸空寺的方丈。
懸空寺乃佛門東聖地,幾十萬載古刹!雖有滅佛之凋劫,畢竟也傳承至今。湊兩尊真君並不為難。
然則晉王是大景宗室第一,南天師是中央軍事最強。他們所代表的中央帝國,才是這座撐天寶寺晦於日影,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根本原因。
“諸院儘至,首座皆臨,懸空寺並未失禮。”苦命愁眉深鎖:“不知如何令晉王不快?”
姬玄貞負手道:“爾等該拿出圍殺我二人的人手,而不是這些台前貨色,不然就引頸待戮!”
苦命愁容更重:“本寺向來與人為善,廣積德行。未知佛刹何事,惡了晉王!”
“大宗榮衰,豈本王一念而定。是自作孽而難逃責。”姬玄貞冷冷地看著他:“執地藏一動,我聞鐘響,你們還不打算給天下人一個解釋嗎?”
“執地藏搖鐘,事起突然,吾院未能驚察,此事的確有責。”苦命說著,忽然扭頭,便見一襲青衫,遠遠步空而來。
其人淡然從容,不急不緩。
但所有人的視野,都不自覺地將他框住。
懸在他上方的天空整塊的雲海,有清晰的裂痕,仿佛地裂!
苦命眸有璨光:“後來薑望施主挺身而出,與執地藏爭三鐘,我懸空寺毫不猶豫應薑望!此誠天下共見,懸空寺立場分明,晉王還需何等解釋?執地藏超脫也,老衲堪堪絕巔,舉寺無一人能近超脫,豈言天衣無縫,何能永絕意外?本寺縱有監察之疏,當不至叫晉王以生死相迫!”
應江鴻在這時按劍折身:“既然來了,既然苦命大師特意提及……鎮河真君怎麼說?”
治水大會,其時未遠!
但在天海一戰之後,薑望的聲望已至巔峰。
在很多人眼裡,三大天師都隻能躲在三清玄都上帝宮裡,藏在帝袍之後,支持景天子大戰。鎮河真君卻殺入天河,與地藏屢爭。南天師特地問他的意見,也是理所應當。
薑望自己當然不會拿大。
他特地趕來懸空寺,隻因為這裡是苦覺師父、淨禮小師兄及觀衍前輩的師門。雖則黃臉老僧脫離宗門,淨禮小師兄隻認三寶山,觀衍前輩也已還俗,但有些情感,卻不是說舍就能舍。
為故人之彆情,千裡相赴。
當然他也不至於無條件地袒護懸空寺,或者說不管不顧地與景國相對——景國並不是他的敵人,他在現世已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他願意在場邊看著,為懸空寺爭取相對的公平。而他給懸空寺的機會,在三鐘爭名之時就已經給了。
在茫茫各異的目光注視下,薑望落下最後一步,站定在禪境之中。此身自成一方,便如青鬆立於古寺前,一任東南西北風。他平靜迎接應江鴻的注視:“我與【執地藏】爭名時,我聞鐘的確為我而鳴。我唯一能確認的,隻是這件事。”
苦命也隻需要這個確認。
“我佛!”他合掌道:“事證如此,景國還要苛責嗎?”
今時今日薑望站出來說一句話,的確可稱“事證如此”!出他之口,自為事實。
但姬玄貞道:“確實需要事證,此事也確實同鎮河真君有關!今說【執地藏】,不止我聞鐘。”
他的眼中有極其淩厲的璨芒,仿佛要切碎懸空寺眾僧的心防,其聲愈高而愈重:“昔日天京城一戰,鎮河真君同靖天六友論道。戰況激烈,漫天血雨,有人在暗中動手腳,竟於天哭行契,觸動了封禪井中月。這才有後來的中央逃禪,我朝天子親征——”
他轉過頭來,看向薑望:“此事,薑真君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