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絕不會毫無保留的支持懸空寺,倘若止惡和尚真有罪證在景國手上,他們也隻會眼睜睜地看著止惡受誅。
但若是沒有,事情就不再相同。
他們來懸空禪境,是需要景國對這次動作,有更端正的審視。
要是以過往“抓回玉京山審了再說”的風格,今日必不成行。
實在地說,要是沒有薑望、永恒、薑夢熊這三尊夠份量的大人物在,姬玄貞來一句“竟敢拒捕”就動手,而後儀天觀降臨,大軍壓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薑望青衫獨立,亦不免對薑夢熊行禮致意。
便在這時,太虛勾玉微微蕩漾,等了很久的答案,結成信息奔流,通過太虛勾玉,直接湧進薑望的識海——
滅邪教,除妖祟,誅惡首……
少時宮廷,青年家國,壯時江湖……
天下豪俠顧師義的一生,其為人所知、能為史證的部分,儘數於此流淌。
薑望在其中,甚至還看到了一段跟人魔有關的往事。
顧師義阻止了算命人魔的一場血祭,在將要殺死算命人魔時,被一縷劍氣阻止。他猶不死心,還摸到了無回穀外,險些被忘我劍氣追殺至死——幸好劍氣出穀沒多久,忘我人魔就忘了這件事。
為什麼那位寫史者,能夠知道忘我人魔忘了呢?
因為當時有很多陳國人都看到了——“長虹出穀千餘步,章法皆失,忽似無頭蒼蠅,團團亂轉,俄而散歸。”
林林總總的這些信息,每道信息都有兩份以上的證據支持,或是旁書彆證,或是有人目睹。稱得上是詳儘且可靠的“史料”。
在梳理這些信息的過程裡,顧師義的死,才愈發的具體清晰。
你真切地看到他活過,才真正地明白他死去。
其人已成曆史,明日不會再見。
但山高水長,有義神在天邊。其誌能永存。
與這些信息一起到來的,還有鐘玄胤的疑問:“薑閣員怎的沒有等在刀筆軒中?”
不待薑望做出回應,太虛無距的波紋隻是一閃,鐘玄胤的身形便閃現,立身於薑望之側。
看來是已經自己拿到了答案。
一見眾人視線看過來,他立即舉起手上刀筆和書簡:“本人不代表勤苦書院,也不代表太虛閣,隻代表鐘玄胤自己。本人不打算發表什麼言論,也不存在什麼態度,更不會有什麼行動,隻是與薑真君同行,順便如實記敘見聞而已——諸位繼續,繼續!”
看客都來了這麼多,姬玄貞也懶得再驅趕一名史家修士,隻對苦命方丈道:“貴寺既然有如此決意,要為止惡擔責,本王又複何言!不妨將他請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與本王對質。”
苦命說止惡若罪,懸空寺絕不包庇,他卻說懸空寺要為止惡擔責。
“什麼擔責!老衲一人做事一人當,何須誰來相代?!”麵貌凶惡的無眉和尚,說話間已從寺林走出,來到眾人之前,倒提日月鏟:“隻是,老衲一生以殺止惡,雖手段暴烈,自問也是鏟儘不平事,真不知自己何疚何責,竟勞中央天子鈞旨,景人相問!”
懸空寺曆史悠久,底蘊莫測。
當年凶名赫赫,卻沉寂多年,終於破出死關的“凶菩薩”,就是這種底蘊之一。焉知那塔林之中,還有多少?
與很多埋首佛經、不問世事的禪修不同,止惡以“殺惡”為宗,入世積極。才一破關,便代表懸空寺參與了許多大事,比如“太虛定盟”。
此刻越過懸空寺眾僧,走到應江鴻和姬玄貞麵前,隻將眼睛一翻,頓有凶焰騰起。
“吾輩禪修,此生侍佛。雖寺小勢微,難當大國,但止惡一人,也足拒外侮——豈不聞烈焰焚身,乃有舍利出!”
止惡禪師在和景國人劍拔弩張,諸方都在靜看。
細細梳理顧師義相關訊息的薑望,卻剛好在此刻,心中一驚。
因為他在顧師義尚未完稿的史傳裡,在抹掉了許多不夠符合的人選之後,看到了一個名字……
“豪意”——孫孟!
此君曾與顧師義齊名,同顧師義相交莫逆,有名動一時“三山之義”,是說他們三次聯手的生死戰。但這兩人抵背而戰,又何止三次,曾無數次地彼此交付性命。
後來顧師義仍然活躍在江湖,孫孟卻在並不具明的某一天,突然地消失在人海。
顧師義已成天下之豪俠,曾經那位號為“豪意”的劍俠,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很多人都以為他已經為義獻身,死於壯誌——
畢竟從來俠以武亂禁,一位主張“俠不觸法”的豪俠,難免處處受製,寸步難行。
但勤苦書院的史學先生,還是翻出舊典,尋跡求蹤,找到了這背後的真相。
昔日之豪意孫孟,乃今日刑人宮執掌者、法家宗師公孫不害!
當年他是為了探討俠與法的邊際,才化名孫孟,以俠的身份行走天下。
這事情雖然隱秘,畢竟也在近兩百年中。不可能完全地抹掉曆史痕跡,一旦被聚集到陽光之下,更逃不脫當世史家的注視。
雖則法家宗師的身份,與“俠”的身份也太過衝突。
但孫孟之名,的確曾經代表公孫不害,出現在江湖中。
念及如今的公孫不害,與顧師義的確從不接觸,很符合顧師義所表述的曾為至交後又決裂的情況。
念及當年他續上那桌殘筵,與顧師義把酒言歡之地,好像也真個離三刑宮不遠。
薑望不由得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有沒有可能……公孫不害就是神俠呢?
甚至他也立即想起來,他證道之後第一件大事,是逼迫忘我人魔燕春回改道。但在燕春回改道之前,他想的是掃蕩無回穀,殺絕世間敢名“人魔”者。
可他糾集了太虞李一和刑人宮公孫不害一起出手,發雷霆於一瞬。
常年呆在無回穀裡不挪身的燕春回,竟然提前逃走!
他一直不知消息是怎麼走漏,不願意懷疑同行者。
若公孫不害就是神俠,此事豈不是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止惡!你竟還存僥幸!”姬玄貞的怒聲,暫時把薑望從思考中拉出,拉到懸空寺當前的緊張局麵上來。
這位大景晉王,怒而戟指:“爾輩罪孽深重,焚你殘身,當真還能見舍利嗎?我聞鐘動,便是出自你手,真以為天不知地不覺?”
“我聞鐘,我聞鐘!說了是一時疏忽,便放在你天京城,【執地藏】忽然搖動,爾等能防?爾等若能萬全,則不必有中央逃禪,【執地藏】本該一直囚鎖,直至死於時光!”
“願置佛寶,請以乾天鏡鑒照,足證懸空寺之誠。後又支持薑望,奪【執地藏】之名稱,足見懸空寺之立場。我止惡一生行事,更是能見肝膽,血痕清晰。”
止惡將日月鏟一橫:“晉王以此疑我,天下不服。止惡更不服氣!”
他極其凶蠻地往前走,霎時間體現的氣質,儼然顛倒了金剛,點燃了伽藍。
“要老衲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然這麼想我死,咱們也彆整那些虛的,你我放對,不死不休便是。我若輸了,什麼罪也不用辯了,你看著書寫,擲於殘身!你若輸了,我親自為你超度,今次就當景國沒來過。事散無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