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聲音微緩,有些惆悵:“我在日暮的時候成道,既不喜歡太燦爛的白日,也不適應太深沉的夜晚。我是個折中的家夥,這一生都在縫隙裡生活。當年世尊傳道,諸神皆拜,我閉門不出。後來滅佛大劫,諸神血爭,我也閉門不出。到了今天,‘門’沒有了……”
祂抬起墨色的眼睛:“門沒有了。無論我願意或者不願意,我的一切都對人間打開。我感覺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砧板上,聽著人們討論,這塊肉作價幾何。我也是驕傲的,我也有尊嚴,我用了很長的歲月,很辛苦才擁有現在的力量,可一朝兩世相合,我衣不蔽體,我屋無片瓦。”
要說暮扶搖什麼也不求,薑望是不相信的。
因為若真是不求超脫,大可似天虞、魍夭一般,直接離開現世。以祂們的力量,除非被超脫者盯上,在哪裡不得自由?
但關起門來求自己的超脫,又有什麼錯呢?
無非是權責。
每一個在現世有所獲得的存在,都應於現世有所承擔。
這是現世人族發展至今,永恒不變的規矩。是人族得以愈漸蓬勃的基礎!
邊荒狩魔、禍水滌波、虞淵戍衛、外樓出海、神臨赴萬妖門……此般種種,都是修行者承擔的體現。
要想獲得在現世超脫的機會,一定要對現世有足夠的承擔,被諸方承認,才可以前行。
現世諸方勢力對幽冥神祇的爭奪,幾乎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行徑。因為對於這些幽冥神祇的承擔,那些勢力多的是手段去驗證和約束,一旦將來成道,卻不益於人族,那也是他們的責任,需要他們去彌補。
為什麼墨家早早地派出人去同轉輪王佘滌生接觸,薑望卻不認為他們算是在冥界插下了旗幟?
因為墨家現在的實力,根本不夠資格將哪位幽冥神祇收入宗內。
他們沒有能力推舉超脫,也沒資格庇護這些神祇的超脫路。
以墨家的情況,要想在冥界有所作為,最好的選擇,就是得到真地藏的支持。
但聰明的,也不止是墨家。
人家秦國雄霸西境,秦至臻還興衝衝地殺進了閻羅寶殿呢!
一尊神位豈會被秦至臻看在眼裡?和真地藏的溝通,才是他的重頭戲。
薑望道:“閻羅寶殿威嚴雄闊,有琉璃瓦,暗金磚,風雨不得進,長夜不可侵。您為何沒有想法?”
暮扶搖很直接地道:“經曆滅佛之劫,【執地藏】之變,我已不信任佛陀,也跟真地藏沒法溝通。祂所求的是救苦救厄的冥界秩序,但我要的,是超脫秩序之上。受其神職,得其製約,哪怕再進一步,也跟幽冥合世之前,沒有區彆。則我走這一遭,竟是何苦?”
薑望也十分坦誠:“我認為強者不辱,很同情閣下的感受。但我沒有製約閣下的能力,也難以幫到閣下……現世運行,自有其秩序,諸方行事,各有其意誌。我一路跋涉至今,也隻在星月原這一畝三分地,得到有限的自由。豈有鵬羽,能翼護尊上萬裡!”
他將那枚日暮方木推了回去:“閣下意甚誠,禮也重,是薑某力不能及,還請見諒。”
其質遠逾山嶽的方木,在薑望的指尖十分輕巧,來時如去時無聲。這份力量,令暮扶搖抬起眼睛。
這枚方木沉重的不止是重量,而是道則!
薑望一指推動的,不止萬鈞,而是修行路上,無限的可能。
其道巍峨自我,其質若隱若現,而此人證道絕巔才多久?
“我有一個提議——”
暮扶搖額上的道紋浮光,愈發清晰也愈發誠摯,祂主動幫助薑望了解祂的道則,讓薑望觀察祂的道質:“願請太虛道主為約,薑真君不成道,則我不成道,以使閣下永遠有製約我的能力。此外我入閣的條件,可以再談。”
薑望一時沉默。
不是暮扶搖沒有誠意,而是太有了!
他已經看過許多人的道質,尤其左爺爺那裡,都將自身道質剖解得清清楚楚,任他觀察,還隨時講解。
但左爺爺與他是什麼感情?這暮扶搖卻是第一次見!
很多絕巔修士儘量避免出手,就是不想被人洞察道則,以失了鬥法先手。
暮扶搖送出日暮方木,還主動清晰道則,簡直授人以柄。
更彆說祂還願意讓太虛道主定約如此,還願意付出更多……
景國對血雷公,總不至於這樣苛刻?
“您有這份決心,能拿出這些條件,便去跟任何一方談,都會有一個好結果。那血雷公約於蓬萊,靈吒約於齊國,條件恐怕也不會這樣苛刻。”仙龍看著麵前這尊似乎異常誠懇的陽神:“為什麼會來找我呢?”
暮扶搖道:“我雖在幽冥,也知薑真君之名。知你一言九鼎,信義無雙。”
“你的諸多事跡無須我複述,諸天萬界難有不傳。”
“我倒也不是聽風就是雨,因名而憑。實在地說——信不止是一種品格,更是你維護這份名譽所做的努力。比如你大可以騙燕春回,說你與他冰釋前嫌,他大概也不會再招惹你,等你找到機會再殺了他,也是為民除害,想來不會有人說你不對。但你不願失信,即便是對人魔。”
祂說道:“很多時候我們不擔心信義之人毀諾,因為毀諾本身即是信義者的代價。”
“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讓我相信我們的約定不會被單方麵撕毀。”
“更重要的是——”
祂看著薑望:“等你成道,我相信也不會太久。”
“太高看我了!”仙龍有些汗顏:“我都不敢說,自己哪天能成道。
暮扶搖微微揚頭,笑了:“你看,你並不懷疑自己能成道。”
仙龍愣了一下,而後亦笑。
暮扶搖道:“古往今來,多少風流人物!能成超脫者,寥寥無幾。道曆新啟四千年,是前所未有的風雲大世,人道洪流的巔峰。人族永證者,不過姬符仁、嬴允年、凰唯真,三人而已。算上太虛道主,也才四人。把原天神也算上,不過五尊。”
“軒轅朔滄海釣龍,孟天海力有萬古,左囂兩證絕巔,宗德禎先受大國、後承大教……都不能成。”
“更彆說緣空、齊武帝、顧師義這些或囿於時局、或錮於天下,本就沒可能成就,隻是賭求萬一的……可他們也都是一時豪傑!”
這位曾經的幽冥神祇語氣深邃:“你親見這些,仍然相信自己能成。叫我怎麼不滿懷信心?”
暮扶搖雖是第一次來白玉京,但顯然不是剛開始了解薑望。
對於薑望的經曆,祂了如指掌。對於薑望的所見,祂如親見。
在做出今天的選擇之前,祂一定已經考量了很久。
這些話聽著是舒坦,但聽聽也就算了。能走到這一步的強者,沒一個簡單的。哪怕關起門來枯坐歲月,也不會就這麼坐傻了。有信心是一回事,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在超脫這條路上,哪有人能說必成?
仙龍瞧著麵前這尊陽神:“我若是死了,此約也作廢。”
暮扶搖失笑道:“以你今時今日的名聲地位和力量,隻要不犯什麼人神共憤的大錯,應該是沒有不幸的機會。若你真不能成,等你壽儘,也要一萬年。我想任是什麼考驗,一萬年……也該叫我通過了!”
此禮,此誠,此心,薑望實在是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他垂眸略想了想:“太虛閣員的名額,您是不用想了,預備也不可能。非是閣下不誠,而是時局不許。不過——”
就此抬起眼睛,直視那雙墨瞳:“太虛公學還缺一位正式的山長,朝聞道天宮也缺強者講道。不知閣下有沒有興趣,為天下人做一點事情?”
“我不是沒有想到……”暮扶搖有些驚訝:“隻是我一直以為,這些都是薑真君的成道資糧。”
“無論朝聞道天宮,抑或太虛公學,創辦初衷都是廣益天下,而非哪家哪姓之私學。”仙龍淡聲道:“閣下的才能遠勝於我,但有所益,何必是我?”
“此外——”
迎著暮扶搖的眼神,他寧定地說道:“我必不以功德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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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九流有儒道佛,下九流是百工匠。
但臨了亂世。
仙不仙,魔不魔,妖不妖,佛不佛。
好在林珂來了。
巫醫樂師百工之技藝皆為所用,融無上修真法。
“千古天驕八百萬,我既出世莫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