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牧帝國第五十七代帝王赫連昭圖,於蒼圖神殿登庸,拔劍向至高神座,發起了赫連氏的最後一次衝鋒。
曆代先君顯靈,將他推舉向上,扶他登頂為君。
送了他最後一程。
這漫天的飛雪嗬!
山道都見白,碎石一堆堆。幾千年上得山巔,最後骨碌碌地在山道滾。
當赫連昭圖縱劍萬裡,斬破天塹,終於殺死那至高神座上的尊神顯相。
那琉璃般的碎光裡,是一霎失控,咆哮如山崩的神的威嚴!
無儘的神威,潰散的神柄,在這個刹那,儘數傾瀉在赫連昭圖身上。
冒犯神靈,必有天誅。挑釁神威,不能自全。
尊神失位,一定會有反擊。
這尊剛剛登頂的大牧天子,連一句話語都沒有,便也化為碎光,與蒼圖神相混同。
強如當今楚帝熊谘度,養望十年,前帝親授——隕仙林中才登帝位,也不能即刻傾國有超脫之力。
赫連昭圖在出劍的那一刻,國勢加身,曆代牧國先君加持,才跨越遙不可及的天塹,短暫靠近了超脫層次。可他本身卻還未能真正把握這個層次的力量。尤其出劍的時候毫無保留,壓根也沒有回護自身,被神威一衝即潰……
為君一時為國死,是天子當國。
至高神座上,那尤其木訥呆滯的大牧女帝顯相,猛地睜大了眼睛,也不知何來的力量,驟然動搖了本來僵硬的身體,探手前抓!
那尊大牧女帝的天子石像,也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往前,雙手合抱……
都是空。
獨享神座的大牧女帝,沒能抓住她的昭圖。正從石像轉為神像的女帝像,未能抱住她的孩子。
赫連昭圖的碎光,和蒼圖神相的碎光混在一處,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鐺~!
登庸劍墜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
一聲醒夢。
牧烈帝所開辟的時空片段裡,廣聞鐘悠然長鳴。
似彆故人,也給薑望以警醒。
“趁現在!”蒼老的帝王大喝一聲,衰身卻拔起,橫劍亦沉眉,自向那磅礴神軀而去。
薑望遙遙一抬指,巨大的廣聞鐘便飛將起來,急劇縮小,如一枚搖鈴,晃蕩在蒼圖神軀上空。
鐺鐺鐺鐺鐺!
為免適得其反,每一個選擇都用廣聞鐘察知,反複驗證。
又豎劍指而前,助燃紅塵劫火。
虛空劍氣縱橫為爐,使得紅塵之焰,更燃三分。
此即【劍指爐】,天刑崖上,曾以此爐煉魔!
更有三昧真火攀附在神軀半身,竄遊不定,焰光高熾。
那是因為赫連山海主動粉碎了這不朽神軀的防禦,讓三昧真火得以點燃永恒。
至高神座上的蒼圖神顯被擊潰,赫連山海獨據神座,反過來取得了奪神的優勢!若是在赫連青瞳與蒼圖神爭鋒的時期,這一下便勝負已分。但現在的蒼圖神太強,赫連山海要將優勢轉化為勝勢,仍然有很長一段路走。
主動削弱神軀,降低戰鬥層次,是為了讓神位之外的力量,能夠更多地乾涉這場戰爭。經曆喪子之痛的大牧女帝,仍然做出最優的戰鬥選擇。
“赫連青瞳!”那已經閉鎖了許久的狼嘴,忽然打開,蒼圖神終於再開口:“開條件罷!”
世上有登頂隻為赴死,握權天下、隻燃一時的天子嗎?
在這個最不甘離去,最不能放手,最能滿足人生幻想的位置,最醜陋和最輝煌的故事都在發生。唯獨犧牲少見。
如赫連昭圖這般登庸赴死的天子,蒼圖神從來沒見過。從神話時代,穿行整個近古,一直走到今天——今日第一次得見。
便是這不曾發生過的曆史,給了祂永遠不會忘記的教訓。
現在這些場外的螻蟻,終於有影響戰局的資格了。神靈不得不俯瞰人間。
但除了赫連青瞳外,都是些為了所謂正確、固執得死不回頭的家夥,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唯是這相爭數千載的老對手,有幫祂的能力,也有爭取的可能。
至高神殿中的蒼瞑,未來得及為新君緬懷,也未恢複自身,鮮血狂吐,咳嗽不止,仍然掐動指決,那【諸外神像】便飛出神殿,直赴時光海,往最核心的超脫戰場來。
超脫戰場中,運劍指爐的薑望一時側身,在“九宮封神禁”之外,又布下了“風後八陣圖”,而後哈哈一笑,蔑視蒼圖:“大牧太祖是何等英雄,誅神千載,功成當代,你死到臨頭,才想到叫祂放手?欲置赫連老英雄的萬載英名,於糞汙之中?蒼圖神啊蒼圖神,你剝了【人毒】,倒也未見聖明,吾觀此言,癡妄愚蠢!”
腳下的善福青雲微微顫抖。
太久不曾召用善福青雲,今日重傷而重啟,竟有些莫名的感受。
不過此刻也不是追究之時,隻是暫存一念。薑望的心思仍在神明之上,當然對赫連青瞳更有十分的警惕和忌憚。
赫連青瞳提劍靠近蒼圖神軀,聽著薑望的吹捧,發出喑啞的笑聲,但不做任何回應,隻看著蒼圖神道:“條件?”
“你也聽到了,我若不幫你,你失去的隻是性命,我若幫你,失去的可是我的名聲!你能開出什麼條件啊,能讓我出賣自己?嗬嗬嗬……”
衰老帝王放緩了腳步,邊笑邊前。
蒼圖神宏聲淡漠:“相爭數千載,你我算相知。不要再空耗時間。”
赫連青瞳的笑聲一收,開出條件:“那至高的神座,我要你下來……我上去!你為我座下正神,也為我唱詩!”
馬屁白拍了!遇到個壓根不要臉的。薑望二話不說,不顧傷軀久疲,抬手握住無儘的光與色,握成一柄無形無色之長刀,又無聲地斬出!
仙法·見聞斬神!
仙術的運用多依賴於術介,對於本身的狀態要求是最低的,也成為薑望當下最恰當的選擇。
這道仙法是洞真時期的創造,不算很強,勝在無聲無息,很適合暴起發難。
先殺其見聞,令其目不見、耳不聞,再殺其神,斬滅其靈。
赫連青瞳一輩子都在偷襲和被偷襲當中,當然不可能對薑望毫無防備,隻是反手一捏,神光凝爪,便將那見聞仙刀捏住。嗬嗬笑道:“小友,我看你一臉正氣,長得像個好人。年輕力壯如你,如何行此偷襲之事,暗害我這四千歲的老人家?”
“不忍老英雄行差踏錯也!”善福青雲載著薑望往遠處撤,卻有仙念星河橫貫而出,如拱橋倒掛赫連青瞳!
見聞不死,仙念相殺。
赫連青瞳老軀蹣跚,抬手都有些顫抖,但卻精準地豎起了神念流瀑,以禦仙念星河。
一顆顆神念與仙念對撞,炸成漫天的流光,仿佛節日的煙火。
牧太祖在不斷地衰落中,薑望也遠不在巔峰,可謂棋逢對手。
但薑望正在努力恢複,且還不斷地補充知見,在這超脫戰場飛速進步,赫連青瞳卻隻會跌落,不能再起勢了。
赫連青瞳本該一錘定音,而不是這樣見招拆招,徒然給後生機會。
蒼圖神當然看得明白,牧太祖這般怠慢,就是為了逼祂讓步。赫連青瞳在用自己不斷流逝的命,在跟祂爭取更好的條件。而祂完全知曉,這個放羊娃,確實是有這樣狠,確實是敢跟祂耗到奄奄一息、乃至灰飛煙滅的前一刻。
可是祂能這樣耗嗎?
“說個現實點的條件。”蒼圖神宏聲道。
“您是無所不能的尊神,卻不能許我無上限的美夢嗎?”牧太祖狂妄地笑。
蒼圖神隻是看著祂。
奪神的戰爭如此激烈,也或是赫連山海填進了太多的恨,這具磅礴神軀竟然有些擁擠,不斷地有血泡鼓起,威嚴的神軀也因此變得醜陋。
從那仙念星河裡延伸出來的複雜攻勢,也沒有預想的那樣容易應付。尤其是薑望這個人,一邊不斷地加持三昧真火,一邊平靜地注視此方,氣息隱晦,似乎有什麼正在醞釀。
赫連青瞳不笑了,隻道:“您的境界太高,我不知道您對‘現實’的定義。不如您自己來說——條件若是合適,咱們就合作。若是不合適,你我就這樣。神主!您隻有一次開條件的機會。”
嘭!嘭!
蒼圖神的身軀內部,傳來兩聲炸響。這天崩地裂的神軀變化,也在迫使祂做出決定。
“昔日蒼天神主,合‘天神’、‘節神’而成永恒,叫天地改顏,開辟神話時代。今日你我,又差些什麼?”
蒼圖神的聲音滾似天雷:“赫連依祁那!你鬥爭多年,已經得到本座認可。你有這個資格,合該享此尊位,補償舊願!且來!咱們合神一處,永固天國,未嘗不能放牧人間!”
如果說在蒼圖神能夠開出的諸多條件裡,有一個清晰的“上限”。
這個條件就是上限!
蒼圖神真的讓了。
祂願意同赫連青瞳合神一處,效仿當年蒼天神主。
對當前的赫連青瞳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是祂想都沒有想到的好結果。
在漫長的人生裡,一路風雪交加,嚴寒相迫,刀山上走,箭雨裡來,祂是永遠不會放棄的那一個。泥坑裡滾過,羊圈裡睡過,祂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那一尊!
在奪神失敗,被逐出神座後,祂還苟延殘喘至現在,不肯死,不肯走,不就是為了等待那或許會出現的熹微之光嗎?
在絕境之中等希望!
而今也算是等到了。
哪怕是在【奪神】之戰開啟的最初,祂也將與蒼圖神合神共尊,視為次優的目標。合神並非恥辱,而是更強的路。就像蒼天神主走出混沌海,也將“節神”和“天神”的理想都實現。
現在,蒼圖神拿出了祂最高的誠意來——
赫連青瞳靜默在那裡,祂這一生都不曾熄滅過的野望,在祂渾濁的眼睛裡燃燒。曾經一直想要把握的神柄,現在對祂奉上。永恒的神國,也近在眼前,對祂敞開了大門。
沒有人能阻止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