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嚴的,明朗的,黎國天子的聲音,仿佛烈陽照雪,化去了魏青鵬光頭上的霜,也撫平了他額上的青筋,抹去密密如珠的汗。
魏青鵬鬆了一口氣。今有萬萬山,終於離肩!
他慢慢地鬆開五指,眼前的巍峨漸漸散去。連綿無儘的山脈,又歸於那劍的一橫。青衫獨立的薑望,還是笑臉燦然,還是橫劍在彼。
黎國大旗仍然獵獵,風中有泥土混著青草的香。戰馬不鳴,騎隊肅然。
魏青鵬試圖抓劍的大手翻過來,人也側身,順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薑真君不是常人,陛下允您帶劍而朝。”
“也罷。”薑望笑了笑:“草原兒女多豪邁,慣弄刀槍,我在牧國,確實沒見著解劍的傳統。畢竟神輝所照,草原非雪原,也不好叫魏真君彆有規矩。”
他將那分天的一橫,又收回腰間。
魏青鵬延續著請的姿勢,並不言語。
他終於深刻地認識到,沉睡的數千年時光,都是年輕真君的階梯,而都被他錯過。
當年重傷難愈,假死遁藏,求治於時光。時光的確殺死了他的病痛,凜冬仙術凍結了他的道身。可是錯過的日新月異的歲月,不是幾本書就能夠填補。
孟令瀟在妖界無歇的廝殺裡成長很快,自己卻在舊時代的榮光裡落後了許多。
或許應該重拾教務了……真正看看這個時代的人,是怎樣成長和生活。
陛下之所以能夠跟上時代,於當今仍然蓋世,固是因其不可測的強大,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擔國之重,承受著整個黎國的一切。
凶惡的巨漢,仿佛立成了石雕。
薑望自其身邊走過,如風掠草原,就這樣踏入車殿。
靴子叩著地磚悠悠的響,盤龍之柱映著雪樣的寒。青衫照影,薑望仰看著龍座上的洪君琰,從容地拱手而禮:“有段時間不見,陛下風采更勝從前!”
殿中光影晦暗,洪君琰身穿雪色龍袍但並未戴冕,長發緊緊地歸在雪玉束發冠下,這樣他方闊沉篤的臉,便成為殿中最清晰具體的威嚴。
見著薑望,卻是一笑,如冰川化開,有大河湧動:“國勢興,帝氣烈,朕也不免改顏!”
“都知黎國雄踞西北,日新月異,孟真君在妖界也屢傳捷報,令人歡欣。聖天子跨越古今,西北儘仰天福。”薑望眼角唇邊都是笑,獨自站在空闊的殿中,沒有半分不自在,眺望黎天子:“然西北事繁,虞淵不安,陛下遠慮萬年,擔責天下,怎麼得空,親至草原?”
“薑真君久未訪黎,能知天下事乎?”洪君琰微微揚頭,如聖山永矗:“西北無事,凍雪不瀾。虞淵無事,修羅止戈。大黎百萬精兵,隻在妖界輪演——朕是空閒得很呐。”
“虞淵之鎮因長城,西北之靜在唐荊。晴空朗照都是無關風雪,不涉西黎。”薑望仍然微笑:“陛下竟然真的覺得寧靜嗎?”
洪君琰‘哈’了一聲:“薑真君今日是做說客來了!欲效龐閔之說?也不知是站在哪邊立場。牧天子之義兄,太虛閣員,還是白玉京主人?”
連玉嬋帶一封信去鄭國,鄭國就變了天。薄紙上“白玉京主人”這五個字的落款,看來天下人都很關注。
重玄遵不久前點了幾句,今日洪君琰又重提。
這“龐閔之說”可是警告的意味很濃。縱橫真聖龐閔,又被稱為“最不像縱橫家的縱橫家”,彆的縱橫家修士,多合縱連橫,遊說天下,講的是一個唇槍舌劍,因勢利導。龐閔卻常常是說不得幾句,便提戈引兵。不愛說服愛打服。
薑望麵色不改,好像根本聽不懂弦外音:“義兄、太虛閣員、白玉京主人,這些都是身份,不是立場。”
他撣了撣衣角,看著丹陛之上的大黎天子:“若說立場——”
他笑道:“昔日敬立雪原,迎陛下蘇醒;今日同行草原,隨陛下車駕。心中常記雪原風光,俯身拜於天子威儀……不知這算不算立場?”
“算!怎麼不算?”洪君琰哈哈大笑,拍了拍龍椅:“時代驕子,甚合朕心!上來!與朕同座,咱們把酒言歡!”
“帝製在此,長幼有序,尊卑不敢亂。”薑望端正地一禮:“願請客座,為陛下祝酒。”
至少在神霄戰爭結束之前,他都是維護現世秩序的,這是基於對人族整體利益的最高考量。再糟糕的秩序,也比無序強。當今這個時代或許還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論及對人道洪流的助推,對人族力量的凝聚,仍然超邁以往。
維護現世秩序,廣益人族,是當今形勢下,贏得神霄戰爭的關鍵。
劍鬥無名者,爭名【執地藏】,火燒蒼圖神,他的態度也是一以貫之的!
他尊重洪君琰的尊貴,也理所當然維護大牧皇權的正朔。
這份態度,他坦蕩地向洪君琰說明。
洪君琰一抬手,道:“既如此,便請落座!”
當下便有宮衛抬來酒案,鋪好坐席,請薑望落座殿中。
薑望也便按膝正坐。
壯得像頭小牛犢子的爾朱賀,一手拎著酒壺和酒盞,一手托著食盤,食盤裡八樣精致小碟,冷熱各半。虎虎生風地走進殿中來,對薑望鄭重地行了一禮:“先生。”
他倒好了酒,細心地用道元暈開酒香,便侍立在一旁。
帝座上的黎天子,看著這雪原上無法無天的小混蛋,這般乖巧樣子,也有幾分好笑。
入朝聞道天宮求道者,雖說薑望都以道友論,但這聲先生,理論上也叫得。
薑望瞧著他:“近來修行如何?”
濃眉大眼的爾朱賀,低眉順眼地道:“用勤用苦,日有所益,以先生為榜樣。”
薑望略略探了探他的道元,滿意地點點頭,親自為他也倒了一杯酒:“來,咱們滿飲此杯,權為相見賀。飲罷你便回去修煉,我們這些大人廢話多,你韶華正好,不要陪著誤光陰。”
爾朱賀雙手捧杯,和薑先生乾了一杯,喝得喜上眉梢。
又聽薑望說了句“三年後的黃河之會,我看好你”,更是眉飛色舞,骨頭都輕了幾兩,喜滋滋地便走了。
洪君琰默默地看他哄小孩,這時才道:“薑真君這酒,可頗是醉人!”
“小孩子酒量不太好,多飲能益。”
“薑真君果然這般看好他?”
“天縱之才!”薑望讚道。
洪君琰笑問:“你以為……他可以複刻你的成績麼?”
“這有什麼不可以?”薑望不假思索:“每屆都有魁首,為何不能是他呢?”
“朕說的可不止這一場。”洪君琰悠然道:“而是薑真君冠絕同代、打破曆史的那些修行記錄。”
“有陛下和傅真君的教導,有蒸蒸日上的黎國支持,想來也不難。”薑望認真說道:“記錄就是用來讓人打破的。先賢累代奮鬥,就是為了讓後來者站得更高。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
洪君琰略略傾身:“總有人如山河永佇,歲月也囊括眼中。新人舊人……恐怕也換不得那麼勤。”
“那說明新人不夠新,也不夠強。”薑望平靜地道:“但時代之潮浪淘沙,總會有夠新夠強的人出現。”
“朕以為不然。以時代而論,動輒計以萬載。有時不成,非獨力微,時也運也命也。君子藏器於身,待機而動,未嘗不得良果。”洪君琰笑道:“就好比你洞真時在蒼圖鏡壁裡留下的陰影,讓自此以後牧國真人的鏡中‘閉死關’,都變成了找死。新人換舊人?怎麼翻得過去這座山?以朕想來,爾朱賀不死有大成,卻是超不過你的。”
從這話就看得出來,洪君琰坐困西北,卻放眼天下。
薑望在蒼圖鏡壁裡擊破呼延敬玄的記錄,並留下再難有人企及的高峰,這事兒未曾宣揚,其實相對隱秘。整個牧國,又有幾個人有資格靠近蒼圖鏡壁呢?
洪君琰卻了如指掌。
今時今日之黎國,可以算得上是霸國之下第一強國。
可他洪君琰準備了那樣恢弘的“爭霸未來”計劃,不是為了在霸國之下!
他要的是六合天子,首先要成就霸業,才算有角逐六合的資格。
但已經坐穩了位置的人,怎容得後來者上桌?
薑述當年擠上來,雖天時地利人和不可或缺,也是滿身帶血!
從洪君琰歸來、黎國一統,一直到現在,黎國每一次上桌的嘗試,都被現有的六大霸國按下去。既得利益者的默契,是不可逾越的障壁。
在這一點上,他和魏玄徹算是同病相憐。
但魏玄徹算是後起之秀,幾代魏帝經營,穩紮穩打,拓幽冥、巡長河,表現出了極強的耐心。
他這個從道曆新啟時代過來的開國帝王卻不同,當年跟姬玉夙、姞燕秋他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現在卻隻能候在餐桌旁……久久等在餐桌旁,已是等得餓了!
在現有的六大霸國之外,建立第七個霸主國,這是在傷害所有霸主國的利益,必然引起列國的壓製。而若隻是替代其中一個,難度卻要小得多。
因為其它的霸國不僅不會被染指利益,反而很可能在新舊霸國的交替中,侵奪更多利益回來。
“陛下謬讚了!我不過是做當下的努力,求所見的進步,並未想過立一碑而成永恒。若能被超越,又何嘗不是薑望所求?”薑望道:“那說明我可以做得更好,那是在開拓我的邊界。”
若是一般人這麼說,洪君琰隻覺臭不可聞。
但朝聞道天宮就放在那裡。其一身所學,儘益天下有誌於修行者。
洪君琰雖然自己沒好意思去,但以指點他人的名義,也差不多看個七七八八,知曉薑望並無保留。
這位年輕的真君,的確是有一顆永遠進取的強者之心,且有永不止步的自信。乃不腐之水,是永燃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