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匱對“曆史墳場”並不陌生,這是時間長河中絕對的禁地。是那些可以在過去未來自由行走的強者,都避之不及的一個地方。哪怕隻是單純地追溯曆史,一旦發現“曆史墳場”的投影,也一定要遠遠避開——這是天刑崖上,絕巔才能獲取的情報裡,重筆勾勒的禁忌。
如果說先前他隻有六分把握,現在已經有八分認定,這枚黑色棋子所對應的棋手,就是司馬衡。
他頓了頓:“您在腐朽時光的曆史墳場裡,竟然還能記得時間?”
“這是我的根本。對時間沒有概念的人,沒有資格描述曆史——”黑色棋子裡的聲音說:“時間並不存在,它也因我而存在。”
“時間因你而存在,但也不止因你而存在。”劇匱說。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表示讚同:“是的,英雄是曆史的旗幟,曆史是時間的刻痕!”
他非常的感慨:“之所以時間的長河川流不息,是因為這片土地上英傑不絕。”
“不知在先生的尺度裡,左丘吾算不算曆史的旗幟呢?”劇匱問。
“僅僅將我放逐,不足以讓他鐫刻曆史。”黑色棋子裡的聲音道:“因為我的故事,終究會被‘迷惘篇章’遺失,被曆史墳場埋葬。他要書寫新的故事,才能夠永鐫於時間,或者……超脫於時間。”
劇匱慢慢地道:“你既然這麼了解左丘吾,下棋不應該下不過他,更不應該被困在這裡這麼久……您剛才說,三十年?”
黑色棋子裡的聲音默然半晌:“……他也了解我。或者說,他更了解我。”
這顆棋子在棋盤上方虛懸遊弋,有幾分難言的苦澀:“你再看這局棋,其間很多無理手,是他一定會下,而我不得不應的棋。”
“故事到這裡就很明確了——”劇匱板正地道:“正義的路人途經此地,應該打倒萬惡的左丘吾,穩定這棋盤,作為曆史窗口的投影,想辦法為您指路,將您從曆史墳場裡救出。”
“可是?”棋子裡的聲音問。
“可是誰來定義‘正義’呢?”劇匱道:“我們這些人貿然闖進封鎖的勤苦書院裡來,不顧抗拒強行破門,雖說是為尋找我們的同僚……又焉知他鐘玄胤不是這場災難的元凶?真相尚不分明,我們自以為是的改變事態,真的就能換來更好的結果嗎?”
黑棋裡的聲音略顯惘然:“玄胤……嗎?”
劇匱繼續道:“再者,左丘吾先生把你攔在這裡,把勤苦書院變成史書,是為了害你,還是為了救書院,卻也不一定——我們目前所知的情報,夠那些熱血未涼的年輕人揍他一頓,但也沒有到定他生死的程度。”
“不愧是法家的高人,做事很有規矩。”黑棋裡的聲音道:“看來今天是要在這裡升堂。”
劇匱沒有接他的話,隻自顧道:“最後,對於您‘司馬衡’的身份,我有八分的確定,但還有兩分的不一定。”
太虛閣正在接掌這部史書——秦至臻行走在虛空裡,正幫他固化空間,在許許多多的曆史書頁裡,將此頁固為“鐵書”,而後幫他刻寫【黑白法界】。
目前看來,薑望、李一那邊,攔住左丘吾不成問題。
他不必急著要一個答案,今日全員出動,他們有足夠的底氣。可以坐下來,拿著這本史書,慢慢地翻。
“這兩分的不一定,如何才能變成一定呢?”黑棋裡的聲音問。
劇匱道:“很遺憾,在我真正看到你之前,你在我這裡永遠得不到這兩分。”
“我明白這不是對我的針對,是法的嚴謹,刑的慎重。”黑棋裡的聲音,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回答,又道:“那麼,左丘吾去哪裡了,閣下是否方便告知?”
不知是不是錯覺,劇匱竟然在這個聲音裡,聽到了一些關心。
“在他應該待著的地方。”劇匱說。
“你們一定沒有跟左丘吾好好地聊過。”黑棋裡的聲音道。
“在我回答您之前,我想先知道,您是怎麼做出判斷——”劇匱審慎地開口:“如果我的觀察沒有出錯,您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應該僅限於這局棋,以及我在棋上的聲音。”
他已經看到,這局棋是開在時空深處的曆史之窗,或者更進一步說,它是某扇曆史之窗的投影。目前已知的信息是,它被用來建立跨越時空的交流,且特定於“曆史墳場”和“勤苦書院史冊裡的這一頁”——但不知是左丘吾創造了它,還是黑棋中那個疑似司馬衡的人將它完成。
這是相當恐怖的手段。
無愧於其人說自己在曆史中旅行的時候,能夠偶爾把“曆史墳場”當做避風港,以此躲避曆史危險——這事兒已經先一步顛覆劇匱的認知。
“你對規則的敏銳,令人讚歎!我的確因此局的存在。而能透一口氣。也囿於此局,不能見得更多。”黑色棋子裡的聲音慢條斯理:“至於我的判斷從何而來……連下棋帶說話,你跟我接觸的時間,已經超過一刻鐘。”
劇匱一下子握住了那枚白棋。他坐如磐石,古井不波地問:“一刻鐘?”
黑棋裡的聲音道:“我和左丘吾的這一局,已經下了很多年。是斷斷續續地進行,他每隔一段時間,才會回來落一步子——如果你們跟左丘吾認真聊過,不會留出這一刻鐘來給我。”
“聽起來像是在說,一刻鐘的時間,就夠你找到離開曆史墳場,降臨此間的路。”
劇匱隻是一句玩笑,或者說一句試探。
蓋因“曆史墳場”,是所有精彩故事的墳墓。哪怕傳奇的篇章陷落其中,也終將被時間遺忘。
如果說萬界荒墓是空間的老墳山,“曆史墳場”就是時間的亂葬崗。
古往今來不幸路過曆史墳場的強者,不知多少埋葬在其中,也成為腐朽時光的一部分。想要從那裡全身而退,幾乎不存在可能。更不可能這樣簡單!
但黑棋裡的聲音卻說:“……是啊。”
此聲鳴於棋內,是幽幽的歎:“我已經……看到路了。”
這簡直驚悚!
相當簡單的一方石質棋桌,此刻竟有宇宙的玄秘。棋桌上的每一顆棋子,都是宇宙的星辰,體現為茫茫虛空裡的不同世界。
“是嗎?”劇匱驟然把那顆白棋按下去了!驟然電芒經天,一時穿透涼亭,亂舞高空,在這奪目的璨芒裡,他按子在棋盤,也像是把咆哮不定的雷光,按進了棋盤所聯係的那個時空!
滋滋滋——
電光如狂蛇亂舞,整座湖心亭,仿佛一輪忽明忽暗的皎月。
劇匱按棋的那根手指頭,是一座堅不可摧的法碑。
此刻電光閃耀,指上的確有法的體現,法的文字——
“天可刑,地受法,人須在規矩之間!”
以【法碑指】,按【天刑雷】,劇匱至此才真正展現一位法家真君的強大和巍峨。
他是當代法家年輕一輩的代表人物,雖然已經並不年輕。
他是命占絕唱餘北鬥的舊相識。不說朋友,因為真正的法家修士沒有朋友。
這一路走來,隻是定規矩,做判斷。
教條的人生,呆板地過活,如他自己所說——“守些笨規矩。”
但這就是法家修士的路。或者說,是他這一類“矩法派”修士的路。
縱觀整個勤苦書院事件,事情的真相還未完全浮出水麵。
已知的情報是——勤苦書院的確變成了史書,左丘吾存在於這部史書的每一頁,崔一更是被左丘吾所封印。有一個人受阻於棋盤對麵,疑似司馬衡。
而鬥昭一刀圈走了左丘吾,幾人一番大戰,幾乎打穿了整部史書。
在杜絕了左丘吾乾擾的情況下,蒼瞑以毀滅之神像,神降諸世,仍未能找到鐘玄胤的蹤影!
鐘玄胤或許已經死了,他寫給劇匱的就是人生最後一封信。
但他如果還活著……
在真相不明的情況下,無論是幫左丘吾還是幫司馬衡,都有可能導致鐘玄胤的死。
更不用說眼下這一局,還有書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