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衣冠楚楚,儘皆文華之輩,開口蒼生,閉口天下,竟隻是……不忍美人蹙眉!
他們的不忍隻予嬌花,不予荒草。
褚幺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憤怒,隻像是有什麼堵在心裡。
“這位兄台,消消氣。”殷文永斟酌了又斟酌,還是站出來做和事佬:“這件事情確實是三分香氣樓不占理,但也不是瓊枝姑娘的責任嘛,我看她現在站出來,就是想跟你解決問題。何不給她一個機會呢?”
他又看向瓊枝,帶笑地問:“樓下今日吵成這樣,車光啟怎麼沒有跟著下來?”
瓊枝聲音是冷的,畢竟應付著:“車大人日理萬機,怎會玩忽職守,來此消遣?殷公子真是愛開玩笑!”
殷文永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了宋國官方的存在,觸及這陌生少年或許會在意的“規矩”,想要喚回少年或許還存在的對宋國的尊重。
一份人情賣兩邊。
褚幺終究不是一個沒有顧忌的人,劍氣一按,頓收了三分淩厲,對著殷文永道:“我不相信商丘奉香使決定不了這件事。我隻能理解成他一定要針對我。”
話說得硬,但已經給了台階。
他再看向瓊枝:“你若有什麼要講的,便請長話短說。我已經給了貴樓足夠的時間,和太多的尊重,如果一直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我隻能自己去找。”
商丘城的花魁,始終不失顏色。
她當然不會和麵前這少年郎正麵衝突,無論對方多麼無禮不耐煩,她都努力展現自己迷人的一麵。
她要儘力讓這少年,看到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對旁人的冷,和獨予他的特彆溫情。
說起來薑閣老的徒媳……
也是條通天大道呢!
瓊枝姑娘泠泠如雪,卻目光灼灼地瞧著少年:“少俠是菩薩心腸,小女子也十分感動。小翠能夠認識您,真是三生有幸。這件事情會如此麻煩,背後確有曲折。程奉香使待我們極好,平時對姐妹們也頗多保護……這件事情他不敢說,我卻要替他言。”
“欸——”
她風塵女俠的形象正在塑造,褚幺已經一步跨過程季良所嵌的深坑,棄她如敝履,自往三分香氣樓深處走。
他的眸中放出精光來。一道道已成實質的光線,在閣樓之中縱橫交錯,瘋狂折射,以恐怖的高速探向此樓的所有角落。
這一刻三分香氣樓的私密不再被他尊重,以各種形式存在的隱晦被他洞穿。
他沒有啟用仙術,而是以相對來說不那麼顯眼的法術,來催發【目見】的力量,洞極所見!
他沒有耐心了。
博望侯說得沒錯。你隻有一張臉,不能誰都給。
有的人就是會把你的尊重視為愚蠢!
他明明已經一再克製,已經壓下了心中的不愉快,願意做溝通。這女人還一開口就是挑事的姿態,想拿他當槍頭,參與三分香氣樓的內部鬥爭?
他褚幺雖然不是什麼絕頂聰明的人。但類似的人心詭譎,博望侯當初也特意帶著他見識過不止一件。
顏老先生的教導他願意聽。師父的耳提麵命,他奉為金科玉律。
可他願意笨一點,不意味著他真的笨!
“香鈴兒!”
在少年遽然掠過的身影後,瓊枝終於痛苦地喊出聲來。
她那冰玉般的俏臉上,體現出一種複雜的恐慌,似是‘不得不’的言語。
“小翠是香鈴兒點名要的人!”她補充說。
這段時間香鈴兒的確在收人,的確要收資質上佳的女童。
隻是程季良已經早就做好了上供的準備。
當然這份準備……完全可以是小翠!
在她下樓之前,就已經做了兩手準備。少年若能拜倒在她裙下,那當然是最好。她畏薑真君如虎,一個名頭就能避退千萬裡。可若是能夠和薑真君成為一家人,她也願意完完全全地變成瓊枝,從此付出真心。
老大都能把地獄無門解散了,跑到冥府去光偉正。
她跟薑真君也靠近一點怎麼啦?
回頭還能提正義之劍,去剿一下賢弟咧。
但男孩畢竟沒有變成男人,少年郎不懂得女人的好,她便有第二手準備——
此時的小翠,已經出了商丘城。
天香第五的香鈴兒,是今天這場矛盾的根源!
整個上供的過程裡,瓊枝可以確保自己挑不出一丁點問題,一切行為都是正常的。作為三分香氣樓花魁的她,能夠乾涉的事情有限,站出來為程季良“仗義執言”,便是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去年在夢都就該被掐死的香鈴兒,是不是也該為後麵的妹妹讓一讓位子了。
甚至於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大人,難道還要退讓嗎?
快點被圍剿吧!
她早就見不得這樓裡的黑暗,期盼薑真君出手整肅乾坤!
至於這乾坤整肅後,誰來接手……
當然是她啦,難道讓賢弟管?三分香氣樓是女人樓的嘛。
殷文永呆了半晌,才理清思路。
是啊,程季良怎麼敢違逆天香第五香鈴兒的意誌,怎麼敢把香鈴兒要的人放掉?
直至此刻,他才理解了程奉香使的愚蠢。原是有這麼一樁緣由。
此時那個闖樓的少年郎,已經消失了身影……顯然已經穿樓過巷,追跡而去。
人群各有所思。
自有花衣小帽奉香侍者,撅著屁股將程季良從嵌坑裡“摳”出來。
瓊枝立身長梯,行而過半,沒有繼續往下走。她的閨房雖然偶有入幕之賓,她也總像是跟人們隔著距離的。
此刻又巡回眸光:“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我言及天香已是不該,罪在萬死……在座悠悠之口,可能顧惜我的性命,替小女子保守秘密呢?”
眾看客自都應是,各個拍著胸膛表示要為瓊枝姑娘守密,誰敢泄露出去就如何如何。
當然不乏那嘴上賭咒發誓絕不泄露,心中暗忖“瓊枝姑娘,你也不想……”的。
瓊枝姑娘的視線,最後當然是落在殷文永身上。
隻是輕輕地瞧了一眼,她便扭身又往樓上走。
這目光像一柄溫柔的刀子。
紮在了殷文永的身上,仿佛將他的魂魄也剜走了一塊。
殷文永使了個眼色,叫家仆回去傳信。涉及天香美人的事情,不是他能處理的。少年人的來曆,香鈴兒那邊有可能引發的變故……且都叫堂哥去操心吧。
他這邊要深刻了解這件事情的性質,找到最適應於殷氏的應對辦法,迎接有可能的穿林風雨,為家族長青而奮鬥。
明年就要去黃河之會了,馬上就要閉關……
且趁閒情!
殷文永翩然一笑,對其他人拱了拱手,便邁著勝利者的步伐,從點頭哈腰的老全旁邊走過,還心情甚佳地摸了摸那條老黃狗的狗頭……緊跟著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