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說哦。”她一邊逗小狗,一邊跟岩橋慎一說話,“我二哥和二嫂的小孩出生了。是個女孩子。”
岩橋慎一依稀記得,曾聽她提到過二哥家裡又要有小孩的事。
“很可愛,哭聲也很洪亮。二哥說,搞不好有唱歌的天賦。”中森明菜繼續逗小狗,等小狗不耐煩開始躲避的時候,就停手,去看岩橋慎一。
“你還是嬰兒的時候,哭聲也很洪亮嗎?”岩橋慎一問。
中森明菜搖頭,“是個體弱多病,哭起來像小貓叫那樣的醜小孩。”她二哥對女兒那種美好的願景,要是套用家裡這個大歌星的模板,就顯得很難如他所願。
不過,這也說明,對女兒有著如此期許的她的二哥,在說著這句話時,對女兒流露的是樸素的愛意與期許。
“母親和我說,二哥和二嫂決定要從那座大樓裡搬走,到彆處去。”中森明菜對著岩橋慎一傾訴,“大姐那邊,好像也不打算再繼續把店開下去了。”
回老家去看剛出生的侄女的那天,也一並聽母親千惠子把這件事給說開了。明明見到了二哥和二嫂,卻還是要從母親那裡聽到這件事。
但這種話,比起親口說給中森明菜聽,更適合由母親千惠子代為轉達。
中森明菜的大姐和二哥,使用了她出錢蓋的大樓的店麵,要是主動去跟中森明菜說這些,仿佛對著她承認是受到了她的恩惠。但同樣的,不當麵和她把話說開,也意味著並沒有把這段失敗的開店經曆歸咎給中森明菜。
一種微妙的,“兩不相欠”的狀態。
不過,追根究底,這是中森家的兄弟姐妹們,在穿著千惠子準備的一模一樣的衣服,模糊成了“中森家的孩子”,跟在母親的身後集體出動時,就埋下的種子。
因為都是“中森家的孩子”,所以,穿一模一樣的衣服也無所謂,中森明菜賺了錢以後給家裡蓋大樓也是應該。
“我想,一定是母親的原因。”
中森明菜心裡清楚,已經散沙一盤的中森一家,唯一還在兄弟姐妹心中有分量的,就是母親千惠子。有千惠子出麵,才能說動中森家的孩子。
但是,要賣掉大樓,最大的阻力來自父親中森明男。這個膽小的父親,看待這座大樓,如同看待落水之人懷裡的浮木。想讓他放手同意,要麼強行抽走這塊浮木讓他沉進水裡,要麼就送他上岸,讓他不再需要這塊浮木。
中森明菜也好,千惠子也好,都不可能選第一個選項。
正因為母女兩個人心意在一塊兒,千惠子才能幫助中森明菜。但也有第三個選項,就是讓中森明男意識到,他抱著的不是救命的浮木,而是會加速他沉進水裡的石頭。
“大樓的經營狀況不好,樓上的公寓出租業務也越來越差,再這麼下去,遲早會破產。”中森明菜嘀嘀咕咕。
岩橋慎一聽話聽音,看她這副悵然若失的樣子,猜著把房子賣掉的事估計是已經定了下來。
這其中,千惠子到底出了多少力,又做了什麼,中森明菜不說,岩橋慎一也不能得知。或者,千惠子如何替她掃除障礙,也沒有說給中森明菜聽。
能把大樓賣掉,岩橋慎一也在心裡替中森明菜悄悄鬆一口氣。他知道泡沫遲早會破,到時候,這座貸款都還沒有還完的大樓,會成為中森明菜、乃至於中森一家的麻煩。真到了那樣的局麵,不僅是中森明菜經濟上大受損失,恐怕她的家人,又會轉過頭來,覺得她不該逞強亂蓋什麼大樓。
但是,岩橋慎一替她鬆口氣,也不僅僅是因為她在泡沫破掉之前處理了這座大樓。也打從心裡覺得,賣掉這座共同的大樓,是斬斷拴在這一家人腳上的鐵鏈的開始。
“父親說,都是因為我蓋了那座賺不到錢的大樓,白白浪費了大家的時間。”中森明菜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著岩橋慎一。
岩橋慎一聽在耳朵裡,覺得這話實在荒唐的過分。中森明菜父親的懦弱,在這句抱怨當中暴露無遺。
“所以,現在賣掉也正好。”中森明菜說,“賣掉了,大家也就都鬆一口氣。”她說這話,並不是在賭氣。
當初,滿心美好的願景,才蓋了那座大樓。結果,反而因為那座大樓,讓家人更不像家人。大樓蓋起來,家族反而四分五裂。
到現在,終於走到要賣大樓這一步,也就把那塊維持表象的布掀開,露出早就摔個粉碎、一片狼藉的——曾經想象中的美好。
其實,從頭到尾都跟“美好”不沾邊兒。
“我也鬆了口氣。”中森明菜說出這句話來,露出個茫然無措的表情。她像是尋求支撐一樣的,把手伸向岩橋慎一。
岩橋慎一握著她的手。中森明菜問他,“為什麼會這樣呢?”
“是因為做了件合適的事。”岩橋慎一回答。
“合適的事?”中森明菜對著他這句有點繞口的話,露出個迷惑的表情。
岩橋慎一點頭,“讓自己感到鬆了口氣的事,不就是做得正合適的事嗎?要是做了不合適的事,心裡就會沉甸甸的。總不會因為做了不好的事,反而覺得鬆一口氣吧?”
“嗯……”中森明菜眨巴眨巴眼睛。
岩橋慎一鼓勵她,“能讓大家都鬆了口氣的事,是好事。”
“如果賣掉大樓是好事,那當初蓋那座大樓,不就成了做錯事嗎?”中森明菜跟他鑽牛角尖。
“賣掉大樓是好事,蓋大樓也沒有做錯。”
中森明菜聽了直笑,“總之,慎一你就是無論如何都會替我說話就是了。”
“我可不是在哄你,是真的這麼認為。”岩橋慎一說,“要是不蓋那座大樓,就不會知道賣掉大樓是好事。”
中森明菜輕輕拍了他一下,笑道“這還不是在哄我嗎?”她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把窩在旁邊的小狗健太給嚇了一跳。小狗叫了兩聲,發現並沒有情況,從沙發上跳下來,又窩到中森明菜腳邊。這點小個頭,叫人擔心起身的時候會踩到它。
本來還挺嚴肅的話題,忽然間被這隻小狗給打斷,兩個人又覺得意外,又覺得好笑。
在真的把小狗給接回家之前,中森明菜還沒考慮到會被小狗給打斷什麼事這個可能。現在,可以說是初次體驗到了這樣小小的、也許今後會時不時出現的意外。
不過,笑過以後,這個話題沒有就此被揭過去。中森明菜看著岩橋慎一,像是想要從岩橋慎一那裡要到那個答案似的,等著他把話繼續說下去。
這份緊追不舍的固執當中,或許還暗含著某種期許。
岩橋慎一多少感覺到這一點,把話又說下去,“是真的。”
寧可在同一座大樓挨著開三家飲食店,也不願意一家人聚在一起,齊心協力經營一家飲食店。這樣的做法,固然暴露出中森明菜的父兄姐們的懦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之所以無法聚在一起,是因為中森明菜的兄姐,並非是籠統的“中森家的孩子”,而是具體的人。
不蓋這座大樓,這件事也擺不到台麵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