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走的時候,他娘家的弟弟和叔叔來了。叔叔作為家長代表,辦了一些禮物來感謝呂師傅,弟弟則是專門來挑擔的。
呂師傅家便聚集許多閒人,來看月月的家人。那叔叔見過世麵,逢人就撒煙發糖果,見人就笑。
那弟弟長得英俊,逢人一笑,隻是有些害臊,見了人滿臉通紅。若問他走這麼遠累不累,他搖搖頭。若問他比姐姐小幾歲,他伸出三個指頭。就有人疑心他是啞巴。
有些女人們就背地轉著彎子,拍拍自己的嘴,哦哦哦幾句,問呂師傅:是不是這個?呂師傅點點頭,叮囑道:彆說破啊,人家是客人。問話女人很認真地點點頭。一轉身就飛也似的跑去告訴彆人。
有關月月弟弟長得如何好,卻又是啞巴的消息一下就傳遍了村莊。村裡大大小小的人,全擠到呂家來看熱鬨。誰也沒點破,卻朝這清秀的少年上下打量。
月月叔叔是個明白人,說時間還早,路又有這麼遠,中午飯就不吃了,早點趕路。
呂師傅哪裡依,說一頓飯是要吃的。那些女人們此時都成了主人似的,不關她們鳥事,卻一個個比主人還熱情,紛紛道:這怎麼行?老大遠的,不吃飯就走,還要挑著擔子呢?
還有的女人說:怕我們這地方沒飯吃?更有人用激將法,大聲嚷嚷:連頓飯也不吃,就是看不起人,不是看不起呂師傅家,是看不起我們這地方。
這時,呂師傅娘子力排眾議,站起來說:叔叔的意見對。不是我小氣,不留這頓飯,一則月月沒出師,我們有規矩,要出師才辦出師酒,參師就不做酒,月月今後邊做邊進步,能出師了,再回我家辦出師酒。
二則路途這麼遠,早點動身為好,我就給他們做了幾個燒餅,路上應付。
呂師傅娘子說得在理。那叔叔說:師傅娘子真是通情達理,考慮周全。那我們就不久留了。
月月弟弟挑起擔子,一頭是機頭,一頭是機身,還放著那月月的日常用品。他年輕而紅潤的臉上,永遠洋溢著和善的笑,叔叔與呂師傅手握在一起。道著珍彆。
月月卻一頭撲在呂師傅娘子懷裡,淚眼朦朧。依依不舍。那些女人們一個個上前拉月月的手,稱她漂亮,開朗,賢惠,合群……總之,都是些世界上最美麗的頌詞,又說她弟弟,長得如何可愛,真是英俊,十裡難尋。月月聽了越發傷心,雙手捂臉,傷心至極。
眾人好像嫁女一樣,一程一程地送,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逶迄成長龍。
隊伍行進到劉偏頭家門口,人們想,劉偏頭躲到哪兒去了?正在人們猜測間,隻見劉偏頭穿得一件新衣服,站在路邊,人們遠遠地看見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這時,幾個女人又擔心劉偏頭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來——她們腦海裡,驚現出可怕的一幕,疑心劉偏頭發橫,冷不防抱住月月跳河。或者點爆一個自製的爆炸,與美麗的月月同歸於儘。
這種擔心在人們的眉目間心照不宣地傳遞。突然,人們看見劉偏頭劃燃一根火柴,彎腰下去。兩個仗義男人一個箭步衝出隊伍,象老鷹撲向小雞。
一掛鞭炮劈裡啪啦響了起來,讓那幾個衝到前麵的男人嚇了一跳。不知劉偏頭搞的什麼鬼,那火花四射,卻又讓他們不敢近前。煙霧散去,竟然看見劉偏頭立在路邊,一臉的憨笑。
月月叔叔精明,知道這主人舍不得月月走,是來歡送的。就上前張煙。劉偏頭接過煙,彆在耳朵上,竟然用了鄉村不常見的洋禮節,伸出雙手,樂嗬嗬地握住月月叔叔的手,說:是月月的叔叔吧?
月月叔叔說:是呢是呢,感謝地方鄰舍對我家妹子的照顧。劉偏頭又笑笑。握著人家手,說著客氣話。
大家才放心,為著地方著想,忙向那叔叔介紹,這位是劉師傅。跟在後麵女人們則悄悄議論,說偏頭其實蠻懂禮貌。
這時,偏頭執意要為月月弟弟挑一肩,說得也在理,他道:老叔,月月在我們這裡,真是人人喜歡。我一個粗人,禮數不會講,話也不會說,就一身力氣。我挑一段,送到兩縣相鄰的邊界上,算一段心意。
那些女人們在旁邊附和,說:月月好,連個駝子也和得來。他要挑,讓他挑一段。月月叔就轉頭看侄女。月月說:讓他挑。
這條隊伍又緩緩前行。劉偏頭挑著擔子,呂師傅一家和月月親侄走中間,眾人跟在後麵。走著走著,人們就發現劉偏頭挑著擔子,健步如飛。有人喊:你慢點。劉偏頭回應道:你們說快,我覺得慢呢,在前頭等你們。
眾人送了四五裡,有些人本來不想送這麼遠,卻想看劉偏頭還有什麼節目沒有,就一路跟著。到了兩縣分界處。劉偏頭坐在路旁的一塊大石頭上歇氣。
這裡似乎是最後的分彆處了。眾人依依惜彆。那少年挑起擔子,準備前行。大家站在一起,朝他們揮手。這時,月月來到呂師傅一家麵前,鞠了一躬。又朝眾人鞠了一躬。最後,她竟然單獨走到劉偏頭麵前,深深鞠了一躬,弄得劉偏頭手足無措,竟然也朝月月鞠一躬。那樣子滑稽極了,象極了新婚行禮。
月月走了,呂師傅又添了新的徒弟。他家仍然是聚會中心,人們卻極少看到劉偏頭來玩,後來,有個女人發布了一條新聞:劉偏頭瘋了。
這則新聞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都去關注劉偏頭的行蹤。他果然有點怪。每天下午,一個人往鄰縣走。走著走著,就到了兩縣分界處。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望著鄰縣的方向出神。
一坐就是一個小時。
原來他想月月,見不到月月了,他就隻能望著月月消失的地方出神。
劉偏頭後來死了,他下葬的時候,呂師傅來了,他小心地打開一個布包,是一件襯衣。
他說:偏頭,這是月月走的時候,托我帶給你的禮物,我一直沒有交給你。怕你收下後,真的會變瘋。你去了,穿上它,陰間就不會冷。
眾人聽了,淚雨滂沱。山河無淚,大地無聲。
我姐夫講完這個故事,好久沒有吱聲。
我也沉默了很久,很久。
很久之後,我才說:“偏頭善良,他愛著月月,明知不可能,卻深深地愛著她。月月心更善,彆人開玩笑,她不想打擊偏頭,也不否認。對偏頭沒有像其他徒弟一樣有偏見,對他笑,給他泡茶。走了,還送偏頭一件襯衣。”
我姐夫問:“我為什麼要講這樣一個故事給你聽?”
我知道,卻希望他說出來。
我姐夫說:“因為月月的弟弟是個啞巴,是個殘疾人,月月才對劉偏頭沒有一點歧視,她對劉偏頭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希望自己的笑,能給自卑的劉偏頭一些人間溫暖。
凡是家裡有殘疾人的女性,比常人更善良,她更懂得關心人,體貼人,理解人。所以我說,小林是一個善良知性的好女子。我知道你在外麵有很多誘惑,你一定要有定力,對小林好啊。”
想起小林喜歡上我之後,就從沒有變過心,想起我在艱難的時候,她總是默默地站在我身後,想起第一次去她家,眾人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時,她是那樣坦然。想起連我姐都難以處理好與我娘的關係,她卻能在十分挑剔的婆婆麵前,不僅讓我娘沒說過她半句壞話,還處處護著她。
我鼻子一酸,抽了一張紙巾,擦著眼角的淚水。
一路無話,一路無話,一路無話。那個月月的故事蕩漾在我心頭,而小林的影子老是浮現在我眼前。
快到旭日時,我姐夫才說一句話:彆老是沉浸在故事裡,我祝你們善永存,愛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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