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周月如識破,她家裡就是開紙店的,紙張筆墨都有,對各種品相說得明明白白。
這樣又殺到另外一家如法炮製。最終算下來,按市價本來是四兩八錢,刑房就隻給了二兩四錢銀子,王大壯過手就扣掉了四錢,就剩下二兩。龐雨幾人總要賺點,總之必須按最次品結算,何仙崖和周月如直接殺價到了一兩,兩家店子自然是虧了,店家末了還得給三人各五分銀子孝敬,否則這些衙役還不會滿意
,直接給貨品定個“不中程”的品相,更多的銀子都要賠出去,以後更不知鬨出多少麻煩來。龐雨見好就收,並不欺壓過甚,按何仙崖所說,城裡不比鄉下,不說人多眼雜影響不好,就說商人的油滑和見多識廣,就不是鄉下人能比,萬一惹急了鬨出啥事兒來,最
先頂罪的就是衙役了,所以多年下來,衙役和商家總會找到中間的平衡點。龐雨第一次出差辦事,雖然三人總共隻撈到一兩多銀子,但事情辦好了,積累了經驗教訓。鑒於周月如的出色表現,龐雨當場便給她分了三錢銀子,這女子滿麵紅光,細
細收了放在錢囊中。
待幾人回到衙門,早上龐傻子那篇吹捧縣丞的雄文,早已作為爆炸新聞傳遍各房各班,好些人都主動跟龐雨打招呼,眼神中帶著同誌般的溫暖。送紙筆到刑房和陰陽房時,刑房裡麵隻有三個人在,昨天刑房超過一半人被打板子,本來也沒剩幾個,刑房昨天遭受重創,司吏眾叛親離。房中氣氛壓抑,兩個書手抬頭
看看龐雨又埋下頭去,既不打招呼也不來交接物品,司吏隻得自己起身過來,連麵對龐雨都賠著小心。送完刑房的東西,還有三刀呈文紙要送給陰陽官。陰陽的辦事房在大堂東側,典史衙署的旁邊,總共隻有三個開間,平時值房就陰陽官和一個小廝,他帶的十幾個陰陽生
則在另外那兩間屋中。
剛到門口,就見一名身穿青色直身中年人,美髯垂胸文質彬彬,他對龐雨笑眯眯的招呼道“原來是皂班的龐小友。”
龐雨沒料到他這麼客氣,縣裡的陰陽、醫官和教諭都算雜官,但主要從事技術崗位,平日間與衙門關聯不多,大概屬於專業技術序列的事業編製。因為這幾個雜官相對獨立,行政長官一般也不多管他們,但他們畢竟是個官,在衙門裡麵的下人麵前還是有官架子的,所以龐雨也明白,陰陽官這副笑臉不是討好自己,
隻是對自己今日的表現感興趣而已。
“見過大人。”
陰陽對龐雨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坐下,龐雨過去先放了東西,等到坐下才發現屋中還有一人,仔細一看竟然是縣丞的幕友。
果然如穀小武所說,早堂時這幕友一直就站在縣丞側後,龐雨發現縣丞好幾次作決定前都跟此人商量,顯然是縣丞的心腹之人。
龐雨屁股剛沾到椅子,見到此人立即觸電一樣彈起來,“小人龐雨見過先生。”
餘幕友擺手道“不用多禮,餘某非官非吏,來譚大人這裡也是個客,我們都不客氣。”
陰陽就是譚大人,他笑著對龐雨道“我與餘兄都喜莊老之學,有閒時候便坐在一起探討一番。”
餘幕友笑道“譚大人所擅不止莊老之學,餘某是來討教,不是探討。”
“餘兄說笑了,我所學不過是些雜學,學得再多也是無用,總是比不得縣丞大人科舉正途。”陰陽官說完又轉向龐雨道“先前之時亦見過龐小友幾次,譚某也不妨直說,當時龐小友雙目呆滯言語不暢,但今日再見,龐小弟眼神清明雙目靈動,今日早上那一番話,
譚某恰逢其會也是旁聽了,條理是甚為清晰的。”
龐雨見幕友在側,乘機繼續站隊道,“小人那是出於義憤,因為都是實話,是以腦子一時便靈活了,自然說得順暢,莽撞之處,兩位先生不要笑話才是。”
陰陽官搖頭笑道“龐小友這造化,足可令人感歎天地造物之神奇。”餘幕友此時插話道“論龐小友此事,餘某也聽聞了,說龐小友前些時日傷在頭頂,隻怕也有乾係。頭為六陽之首,陽氣凝聚之處,龐小友之前陰重而陽虛,陽氣不行於頭
則眼神不聚,此間得了個機緣,全身陽氣貫通,眼神自然清澈如新,才有如今的龐小友。”
陰陽官道“龐小弟有如此奇遇,日後有大的福報也說不準。”龐雨聽得一頭霧水,但好像聽著又有些道理,想想後勉強接道“確如二位先生所言,頭上陽氣彙聚開了竅,是個奇遇不假,但小人現在也是誠惶誠恐,古人說興一利必生一弊,事物都有兩方麵,小人自覺對人亦是如此,特彆不能得意忘形,有時候剛得個好處,還沒享受到就突然遭個難,你說氣人不氣人。所以小人現在還不敢想大的福報
,反而要小心應付這奇遇之後的世道。”
龐雨自然是說的自己前世,譚大人和餘幕友聽了,卻同時露出驚訝神色,陰陽官道“興一利必生一弊,龐小弟說是古人說的,不知是在哪本書見到?”
龐雨說的都是他自己的遭遇和想法,聞言吃驚道“不是古人說的麼?”
那兩人都同時搖頭,餘幕友道,“聞所未聞,此語言簡意賅,世間至理又暗合陰陽之說,若是有此言語,其他人或許不知,但我等好莊老之人必應是知道的。”其實這是清代的阮葵生《茶餘客話》中所寫,譚大人兩人自然沒聽過。龐雨也不知道出處,但馬上猜了個大概,眼珠一轉道,“不怕二位大人笑話,小人從來不看書,但有
些道理偏偏就像生在腦子裡,方才就是脫口而出。”
譚陰陽官歎道“那便是龐小友有些非常之才,若是能修習一些莊老之學,成就當遠超老夫了。”
龐雨對什麼莊老之學沒興趣,卻明白這兩個都是衙中有些地位的人物,聞言哧溜一下就跪在地上,“小人願拜譚大人和餘先生為師,終生以師禮待二位先生。”
譚陰陽官哈哈笑道“龐小友打蛇隨棍上,也是個真性情,不過本官帶的已有十餘陰陽生,實在無力再教授其他,餘兄你便收了這個弟子如何?”龐雨知道譚大人是在幫自己,那餘先生雖然身無官職,但是縣丞的幕友,在縣衙中的實際權力遠超陰陽官。見那餘先生沒有答話,龐雨已經一個頭磕了下去,“龐雨拜見恩
師。”餘先生隻是個落魄秀才,明末之時因為積壓生員過多,科舉之途是真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多自覺科舉無望的秀才投充為吏目,或者就是當訟棍等,有特殊技能的就當幕友,比如熟悉刑名、錢糧等,也就是後來清朝的師爺。幕友依托官員的權力,官員依托幕友的技能和智慧,幕友就像是官員的私人秘書,在衙門之中是很有能量的角
色。在桐城這裡三年,想走幕友路子攀上縣丞的人不少,但還是第一次有人腆著臉要拜他為師,作為一個曾經有科舉理想的人來說,為人師是一種榮耀,但還不足以打動餘幕
友。
餘先生立即回絕道“餘某自己都是科舉不中的,教不了龐小弟什麼東西,怕是耽擱了你,此事總是有些為難處,不提也罷。堂尊那裡還有些俗務,先告辭了。”
他說完跟陰陽官拱拱手,起身便出門而去,一點不給龐雨繼續水磨的機會,留下龐雨還尷尬的跪在地上。陰陽官哈哈笑兩聲,伸手扶起龐雨道“龐小弟無需介懷,餘先生便是如此脾性,在桐城這三年少有與人往來,既是幕友本分,亦是懼了家中河東獅吼,他那夫人未準許的
事情,他一件不敢應承。然則餘先生確有才學,桐城縣衙中說到公門實務,可說無出其右者,既是一時不成,龐小弟日後再等候機緣,有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說到“金石”二字的時候,陰陽官特意將語氣加重,對著龐雨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