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庭的身材高大,站起來頗有氣勢,但瘦小的劉宇亮絲毫不為所動,他仍心平氣和穩坐原位道,“龐副將這裡不妨事的,本官說他恃功而驕,畢竟是少年得誌驟居高位,眼下東虜尚在肆虐,不過提點他還要用心辦賊,也隻是敲打一番,以後孫軍門更好調派而已。”
孫傳庭沒好氣道,“下官沒有什麼不好調派的。”
劉宇亮搖搖頭歎口氣,“伯雅邊才了得,但這性子就是急了些。那老夫問你,本內所劾各官各項,可是實情?”
孫傳庭氣得呼吸都不均勻了,無論邊軍還是內地兵馬,若要拿到桌麵上來說,沒有一個將官不能治罪,個個都有吃空餉喝兵血,搶掠鄉間殺良冒功的也不在少數,多年弊病累積如此,總不能都一並彈劾,那用誰來打仗。
隻看彈劾名單,劉宇亮顯然是私心作祟,當日吳橋嘩變,保定營最先鬨事,劉宇亮肯定是記了劉光祚的仇。這好歹算事出有因,其他幾個裡麵,曹變蛟、李國政都是陝西來的,他明知道這兩人是孫傳庭的心腹,現在還要彈劾,是明擺著打孫傳庭的臉。
由於劉宇亮前麵一係列奇葩行為,整個勤王軍裡麵,無論文武官員,沒人真正看得上劉宇亮。孫傳庭表麵對劉宇亮這個首輔尊重,實際平日總會不經意流露出對他的輕視,劉中堂此前沒有發作,但都在小本子上記下了。
龐雨也是相同道理,由於嘩變時被劉宇亮出賣,龐雨必定逐漸向孫傳庭靠攏,包括這次突襲永定河南岸,龐雨匆匆趕回武定縣城,在孫傳庭大營開完會就走了,根本沒來劉宇亮的中軍奏報。劉宇亮平時不說,心裡早就門清,同樣也是記下了。
甚至白天還拉走了周遇吉的家丁,京營隻留下步兵守城,家丁在天亮前就出發了,平日裡與建奴遊鬥時,都是天亮後才出發,劉宇亮自然認為是孫傳庭背著他調走了周遇吉。
但周遇吉是兵部派給他的護衛,還得靠這支京營保命,所以劉宇亮大度的沒有彈劾周遇吉,但龐雨是跑不掉的,所謂敲打是為他自己敲打的,表麵敲打龐雨,其實更是敲打孫傳庭。
孫傳庭自然也明白,他穩了穩心神才道,“中堂大人明鑒,今日各營奮勇,安慶營更是將韃子大道截斷,兩三日間若是冰麵開化,當解救百姓無數,便是一場大勝,我各營士氣大振,事尚有可為。即便是劉光祚,今日領兵在北岸遊鬥經日,也斬首西虜一級,下官叩請大人,這奏本是要呈皇上禦覽的,送上去就沒了轉圜的餘地,實不宜此時乾這等事,為萬千百姓計,萬不可自亂陣腳啊。”
劉宇亮坐直後整理了一下官服,義正辭嚴的說道,“孫軍門言重了,彈劾恇怯逗留之將,正是為萬千百姓計,老夫跟軍門一樣進士及第,論邊才或許不如你,但這為民之心,是不在他人之下的。”
“下官不是此意。”孫傳庭見劉宇亮言語不對,對他的稱呼也從伯雅改成了官職,還故意稱呼他的巡撫舊職,生生給降了一級,趕緊緩和一下口氣道,“下官意思是,這兩三日間是要緊時候,士氣宜鼓不宜泄,眼下勤王人馬拚湊而來,建奴入邊以來數月,各將先前各有錯漏罪責不等,心中本有惶恐,此時彈劾任一營頭將官,各營猜忌頓起,將士心思惶恐不定,不用打便敗了。”
孫傳庭說罷誠懇的看著劉宇亮,希望這位內閣首輔能高抬貴手,能拖到建奴出邊最好,至少也另外選個時間。
“孫軍門說這兩三日間是要緊時候,老夫說哪一日都是要緊時候!先前便顧忌這顧忌那,何曾彈劾一個將官,他們便用心跟韃子打仗了?看看他們都乾的什麼事,孫軍門已鼓了一路的士氣,又得了什麼踏實戰績來?韃子已近邊牆,此時不嚴加督促,更待何時!”劉宇亮語氣也不嚴厲,仍是不緊不慢的說道,“實話與孫軍門說,內閣中各位閣老對勤王兵馬坐望東虜北歸早有微詞,老夫也是幫著分說了這些時候,實在跟內閣無所交待,眼下內閣定要知道各營情形,哪些用心哪些敷衍,哪些跋扈哪些驕狂,總要交出一個最不堪的,老夫實難再代為掩飾,再敢問孫軍門,本內哪一個是冤枉了他的?”
孫傳庭聽劉宇亮抬出內閣,心頭氣不打一處來,劉宇亮自己就是內閣首輔,內閣中哪個閣老能逼迫他。
劉宇亮奏本中彈劾最厲害的是保定總兵劉光祚,說他虛占兵額,坐望養寇恇怯不法,再加一個殺良冒功,罪名都是一長串。這劉光祚在崇禎十一年就多次被彈劾,皇帝對他本就不滿,劉宇亮對此很清楚,這次清軍入邊以來,劉光祚打仗不濟,又在吳橋帶頭嘩變,最重要是實力也弱,保定正兵營兵額三千五百,從保定調動過來的時候隻有三百五十人,並非是三百五十家丁,而是能調動打仗的隻有三百五十,彈劾的罪名倒都沒冤枉他。
保定不屬於邊軍體係,從各個方麵分析,劉宇亮選擇他殺雞儆猴最為合適,是深思熟慮過的,然後奏本裡麵繼續彈劾李重鎮和劉欽,這兩人屬於宣大督標的營頭,一個中營一個右營,都是賈莊時盧象升帶著的,盧象升一死,這兩人罪責明確,而且沒有後台,彈劾他們沒有風險,罪名也寫得不少,主要是避戰養寇逍遙歧路,對李重鎮不算冤枉,但劉欽在賈莊時被盧象升派去救援其他城池,嚴格說來並不算逍遙歧路。
再下來就是陝西撫標和臨洮營,加上一個安慶的龐雨,這都是順手為之,彈劾的罪名不痛不癢,陝西兩人是跋扈妄為,龐雨是恃功倨傲,就算送到內閣去也定不了多大罪,最多是下旨斥責,但這擺明了給孫傳庭上眼藥。
勤王軍中王樸最是跋扈,殺良冒功最狠,但他實力最強,劉宇亮不敢動他,奏本中隻字未提,楊國柱資曆最老,在邊軍中素有威望,劉宇亮也不動他,其他的延綏等鎮來的都是低級軍官,用不著浪費筆墨。
這一封奏本表麵隻彈劾武官,實際會給內閣和皇帝暗示孫傳庭治軍無方,皇帝和楊嗣昌都不滿孫傳庭,認為他帶著大軍縱敵不戰的情況下,這一本的後果可能是很嚴重的。
孫傳庭既當過京官又領過兵,劉宇亮心中的打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從孫傳庭的個人觀感上來說,也極度討厭劉光祚,但現在不是有沒有冤枉的問題,而是時機不對。
眼下正是用兵的時候,這一本上去肯定會造成軍心動搖,如果內閣真的要拿一個武官殺雞儆猴,以此時勤王軍的狀態,可能適得其反。
“下官的意思是,京師可用之兵便是此數,軍中積弊已久,非是今日才有本內情形,當此用人之際,既前令戴罪立功,今日又突然奏本定罪,軍中一時人人自危,還怎麼打仗,若是再出嘩變,本官怕是勸不來!”
劉宇亮神色仍是溫和,他偏頭思索一下,不緊不慢的道,“這一本老夫必定要上,孫軍門若是有異議,大可另上一本分說,看誰有道理罷了。”
孫傳庭看著眼前的劉宇亮,急促的呼吸了片刻,總算忍住一巴掌扇到劉宇亮臉上的衝動,平息了片刻情緒道,“下官非是要與中堂大人作對,然則茲事體大,若是中堂非要上本,下官也會自上一本,你我各抒己見,交由皇上和內閣諸公定奪,請中堂大人稍待,下官擬就之後先請中堂大人過目。”
劉宇亮似笑非笑歎口氣,沒有多說什麼。
勤王軍加一個首輔視師,指揮體係混亂低效,孫傳庭這個督師原本就當得彆扭,但一般不會當麵違逆劉宇亮,對方畢竟是內閣首輔,兩人的地位差距相當大的。
方才劉宇亮說讓他另上一本,原本就是表示不悅的意思,但孫傳庭脾氣上來,真的要另外給內閣上奏本,內容是反對劉宇亮的意見,這是絲毫不給劉宇亮留麵子,把兩人之間的矛盾公開化,而且是對內閣公開。
今天兩人的矛盾爆發,基本算是撕破了臉皮,他們的幕友都在二堂,大家都看得明白,堂中氣氛尷尬,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孫傳庭不理會劉宇亮,大步走到自家幕友麵前道,“戰事糜爛,各官各將皆有可治之罪,但國家用兵之時,無論此前有何罪責,當令戴罪立功,值此永定河交戰正烈,不應此時自亂陣腳,仍著戴罪立功為宜,你先照此草擬,本官要去吃飯了。”
他大聲說完,看也沒看劉宇亮,扭頭就走出了二堂。
……
武清縣城五十裡之外的楊村,這裡雖然被稱為村,實際是運河上一處重鎮,除了貼近運河之外,陸上道路也四通八達,兩岸多條官道在這裡交彙,其規模和繁華程度早就超過了村的概念。
楊村一直沒有城牆,清軍左翼輕鬆的掃蕩了城鎮,現在右翼也從多條道路彙聚到楊村,然後從這裡過河。
右翼的中軍設在楊村東側的一處大宅裡麵,正堂上首坐著一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正是右翼軍的統帥杜度,他是褚英之長子,努爾哈赤的長孫。
在努爾哈赤時期,杜度曾經是四小貝勒之一,是鑲白旗的旗主,天命後期被奪了旗主位置,之後轉入正紅旗,雖然還有些自管牛錄,但地位一落千丈,封號是多羅安平貝勒。
皇太極即位之後,也不喜歡這個侄子,安排的都是不痛不癢的職位,比如此次入邊,就讓他任右翼副帥,但沒想到主帥嶽托死在了濟南。
杜度這個右翼副帥擔起主帥職責,因為自身地位不高,一路尤其小心翼翼,雖然在濟南耽擱了時間,但北上之後總體順利,跟隨的明軍雖多,但隻能算是找了點麻煩。
到達天津附近後,距離左翼已經不遠,杜度心中頗為慶幸,沒想到風雲突變,明軍突然發動猛烈攻擊,截斷了正紅旗通行的大道,杜雷報來就是當日在三十裡鋪伏擊的那支南兵,光靠正紅旗恐怕打不下來。
屋中坐的都是各旗的固山額真,包括旗下蒙古的固山額真,另外便是外藩蒙古、收管察哈爾、天佑軍、天助軍等等附屬人馬的將官。
右翼四旗中,正黃旗和鑲藍旗在白天正常行軍,大部分已經過了河,各自還有少部分在南岸。鑲紅旗雖然被牽製,但道路沒有中斷,隻是行軍耽擱了,明軍騎兵被驅趕之後,大部分牛錄可以繼續行軍,少部分被燒毀的營地拖延了進度,今天也有五成人馬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