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兩秒,在這樣由三萬餘天一點點締造出的、獨一無二的溫情裡,時晏看著夏淞,迎接他全部的目光,也給予他百分百的眼神。
太熟了,什麼都不用說。
不需要傾訴,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懺悔。
隻是一次麵對麵的對視,便足以將想要表達的悉數傳達。
“哈……”
半晌,夏淞垂了垂腦袋,起身走過去,癱到時晏身上,兩條手臂圈住他。
“得意忘形了。”夏淞閉上眼,低聲咕噥道。
“那以後要注意了呢。”時晏伸手抱上夏淞的後背。
“嗯。”夏淞應道。
沒有更多的對話,也不需要更多的對話。
隻是這樣就足夠了。
夏淞在時晏的頸窩裡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抬起腦袋,額頭撞了一下他的額頭。
“唔。”時晏低呼。
痛的不是額頭,是鼻梁。
雖然自己說這個有點奇怪,但確實他們倆的鼻子都很挺拔,比起額頭對撞,先撞到一起的是鼻梁來著。
“晚安。”
夏淞站起來,走向休息室出口,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氣息像貓回到了熟悉的角落,仿佛下一秒就要蜷成一隻雞腿,在均勻的呼嚕聲裡陷入夢鄉。
“晚安。”
時晏對那個懶洋洋的背影說。
他明白那一下撞額頭的意思,從小到大夏淞這麼做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一次都很鄭重。
這種以動作為媒介的意念交流要翻譯出來有點困難,一定要說的話,時晏知道夏淞在表達的是
我對你忠誠。
時晏對此很習慣。
夏淞是這樣的,不愛說話,沒關係,反正他懂就行。
趿拉著拖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空氣又安靜了一會兒。
不遠處的上鋪緩緩挪出一個腦袋,頭發順著重力散下來,在隻亮著一盞小夜燈的休息室裡有些驚悚。
“……”於藍慢悠悠地開口,“結束了?”
“嗯。”
時晏的聲音平靜又自然,沒有擔憂,也聽不出鬆了口氣的樣子,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於藍慢吞吞地從上鋪爬下來,倚在梯子邊。
“感覺,我變成那個打小報告的不討喜家夥了。”他說。
“什麼嘛。”時晏笑道。
於藍沒再說話,抬頭望著天花板。
那天之後,他確實私下找時晏說了夏淞舉止反常的事,也順帶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時晏的反應有一部分在於藍的預料之中——他笑著原諒了他的“先斬後奏”,表示會找機會告訴柳華珺,讓她幫忙注意羅淩和璨華娛樂的動向。但出乎意料的是,對於夏淞的不對勁,時晏隻是點點頭,說了一句
“好,我知道啦。”
起初於藍以為那是一種故意將大事化小的包庇,亦或是因為關係過於親近,反而難以開口,於是下意識選擇逃避。
但在仔細端詳了時晏的臉色和眼神之後,他詫異地發現他是真的平靜。
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儘在掌握的淡定。
“小隊長早就發現了嗎?”於藍遲疑著問。
“唔?沒有啊。”
時晏再次給出讓於藍意外的答案。
於藍愣住,有點弄不清當前是怎樣的狀況。
“怎麼說呢,如果夏淞明顯到連我都發現了,那一定是他的問題。”
時晏波瀾不驚的發言裡透著股被寵愛的囂張,“而他是不會讓自己有那麼大問題的,這是他的尊嚴。”
“嗯……”於藍不太能懂,“總之,不需要做什麼嗎?”
“不用。”時晏的口吻很輕鬆,“他會來找我的,在他覺得‘真的不行了’的時候,他會來找我的。”
“……是嗎。”
“反過來,要是我主動找夏淞說什麼,那可真是百分之一千的否定啊。”
時晏甚至笑了起來,“他肯定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於藍怔怔地看著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從小一起長大的人之間是有結界的,後來者無法打破這層壁障,也無法理解他們彼此間特有的法則。
這算是一種特殊的信任嗎?
相信夏淞有分寸,有自覺,或是相信其他的人,一定會及時地將夏淞點醒,在事情無法挽回之前把他扳回來……之類的?
於藍左思右想,依然不解,但最終對時晏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他說著猶豫了一下,“雖然問這個有點奇怪……不過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介意我旁聽嗎?”
——得到時晏毫不在意的肯定答複後,一直到今天為止,於藍都以為自己會看到時晏和夏淞促膝長談的畫麵。
結果到頭來,幾句話就結束了。
“感覺,很驚訝。”於藍喃喃道。
“誒?哪裡?”時晏還坐在床上,仰起臉看他。
“哪裡都。”於藍不知是茫然還是無奈地笑了一下,“小隊長是怎麼知道他要來……說正事?”
“唔?你說夏淞嗎。”時晏歪了歪腦袋,“他很好懂的。”
“一直以來他都喜歡呆在我身後,在我一回頭就能看到的地方。他很少正麵、麵對麵地看著我,所以當他這麼做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很認真很鄭重,是有要緊事了。”
時晏的語氣很平常,像寵物館的館長在聊他的貓,從脾氣到習性,如數家珍。
於藍眨著眼“……就這樣?”
“是啊。”時晏輕鬆地說,“夏淞比誰都清楚我是個很難滿足的貪心鬼,總想擁有更多的朋友和更多的喜愛,總是在往前跑,所以他不會像我以前的朋友那樣對我說‘隻陪著我’、‘不許更親近彆人’之類的話,因為他知道我做不到,說出這樣的要求隻會讓我感到為難。”
“於是漸漸的,我們的距離就保持在一前一後,夏淞接受我的‘花心’,不會主動呼喚我,隻是安靜地站在我身後,確保我回頭的時候一定能找得到他。我呢,雖然平時在關係裡占據主導,想回頭就回頭,不想回就不回,但假如夏淞像今晚這樣發出‘我很認真’的訊號,我也會把其他所有的人和事都排在後麵,將全部的關注放到他身上,認認真真地直視他。”
“……有點嫉妒。”於藍輕聲說。
“什麼?”
“呃,沒什麼。”
“拒絕‘沒什麼’。”
時晏輕而易舉地切換了飼養攻略,站起來走到於藍麵前。
“在想什麼呢?”他伸手把於藍有些淩亂的發絲撥開,盯著他的眼睛,“告訴我?”
“……”真是恐怖的直球。
“嗯?”
時晏的瞳仁反射著一點小夜燈的橘色光,像兩盞晶瑩的燭火,隨著眨眼的頻率亮澄澄地爍動。
帶著點鼻音的催促比起關切,不如說撒嬌的成分更多。
於藍啞然片刻,露出一個投降的笑容
“不,我隻是……覺得小隊長和夏淞的相處方式很健全。”
倒不如說,時晏和任何人的相處模式都很健全,若是用時下流行的網絡術語來描述,那就是時晏這個人本身實在是太陽間了,什麼胃痛陰濕和他一點邊都沾不上。
真如太陽一般,讓心思敏感又陰暗的家夥既向往他的溫暖,又畏懼他的光亮,害怕自己所處的黑暗被陽光驅散,所有恥於暴露人前的肮臟都無所遁形。
“健全嗎。”時晏歪頭想了想,“大概吧,畢竟我跟夏淞真的很熟,熟到隻有我們兩個人在的時候就都會變成啞巴。”
“所以說,就是這種地方讓人嫉妒啊。”
於藍的視線緩慢移動到角落,仿佛對某一張下鋪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塊突然有了濃厚的興趣似的,怎麼看也看不夠。
“‘不用說出口就能夠心意相通’……也太厲害了。”他低聲道。
“誒?”時晏恍然,“原來於藍你在意的是這個!”
“沒什麼啊。”他大大方方地說,“朋友不一樣,相處模式當然也不一樣,為什麼要追求百分百的一致呢?”
時晏說著伸出手,握住於藍的。
“像我們現在這樣都把心裡話說出來然後坦誠地聊天也很好。你說是吧,藍藍哥。”
他眨眨眼,模樣很可愛,也很狡黠,就仿佛在用這個k對於藍說來嘛,我知道你會吃這套。
“……”
於藍一陣臉熱,旋即無奈地笑了。
“哈啊。”他認輸地把腦袋搭在時晏那不能說有多寬闊,但絕對可以說十分罪惡的肩膀上。
“小隊長你也未免……太會交朋友了。”
抱怨般的口吻,軟柔柔的尾音,這句話聽起來像一尾魚咬住空鉤,躍出時甩開的水珠打在湖麵,泛起陣陣漣漪。
“是大家都在慣著我啦。”時晏笑著。
說這話的時候,他毫無自覺地晃了晃和於藍交握的手。
“被俘獲了,縱容你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於藍發出一聲噙著笑音的歎息。
“時間已經很晚了哦。”時晏提醒道,“再不去睡,泡藥浴的時長要沒辦法達標了。”
“嗯。”
於藍蹭了蹭他的肩膀,抬頭笑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