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了解個大概後,父親的那位故人劉立終於不再說話,而是故作淡定,假裝不經意地偷瞄著我,好似做賊心虛一般。我身上起了一地雞皮疙瘩,這還不如同我聊天來得舒坦呢!
不到一裡路,劉立突然張口詢問,“城門在望,懿兒,我的好友權生乃天下大賢,我考你一考,讓我看看這故人遺風,如何呀?”
旁邊的呂老伯慢慢悠悠地側身看了一眼劉立,眼神流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又瞬間恢複了深邃模樣。
我也沒多想,隻當是故人相逢考證學業,便恭順地道,“劉叔,小子才疏學淺,才不及家父千分之一,所答若有不妥帖之處,並非父親才學不濟,而是晚輩能力有限,還望劉叔不要怪罪。”
“哈哈,不必介懷,隻當是短短歸途的行樂之法。”說完這話,劉立低頭沉思了片刻,抬頭對我說,“孩子,你覺得,何為帝王心術啊?”
媽呀!我哪裡料到這位劉叔竟然會提出這種與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問題,一時間,我頭腦空白,不知該如何作答。
可既有問,必要有答,我開始低頭沉思,卻又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我抬眼認真看向劉叔,餘光不經意瞥向呂老伯,老爺子的眼神,也在同時瞄向我,他的眼睛裡多了許多讓我難以言表的複雜情感,有猶豫、有思考、有殺氣,但更多的,他似乎想聽一聽我給劉叔的答案。
我們六個,就這樣停佇在官道一側,好似六棵長勢不齊的樹木。
一枚晶瑩透亮的小雪花,順著路邊的雪鬆枝兒滑了下來,悄然落在了我的額頭之上。我抬頭望樹,一派銀裝素裹,今年的塞北,雖未見大雪鋪蓋,卻也被小雪浸潤不停。我思緒深沉,想起了老頭山上的柔雪,想起了淩源山脈的傲雪,想起了彰武縣城的霏雪,和今早亂葬崗裡的煙雪。
同時,也想起了給我‘紫氣東來’的成老,護我一路周全的師傅,教我做人做事的東方爺爺,還有腹有良謀的父親。
雪有千種,人有千樣。正如父親所說,這世上很多事情都分不出對錯,隻有值得和不值得!
或許,我心中的那個答案,便正是眼前這位劉叔所要的答案。
我輕輕挽起衣袖,低頭攢起一團白雪,憋足了力氣,向遠方拋出,隨後,我輕輕對劉叔拱手到,“劉叔,晚輩覺得愆行之君,謀財;庸碌之君,謀事;聰穎之君,謀人;而聖君明主,哪有什麼帝王心術,唯有‘忠誠謀國’四個字罷了。”
劉叔先是愣了一愣,隨後仰天縱聲狂笑,“哈哈,好一個忠誠謀國,好一個忠誠謀國!懿兒,能有如此上佳之品行,將來成就不可限量,我和你爹像你這麼打的時候,還在掏鳥抓魚呢,沒想到啊,江山代有人才出。”
劉叔越說越高興,身旁的呂老伯卻有些深沉,仿佛劉叔對我越欣賞,他的心情越沉重,隨著劉叔越說越興奮,呂老伯的眼神,更加陰鬱了。
劉叔也沒在乎那些,將手揣入懷中,摸來摸去,露出一副失落表情,我領會其意,將剛剛塞到我手裡的沙果一股腦全都送了回去。
劉叔拿起一枚果子,啃了一口,對我哈哈一笑,朗聲道,“懿兒,你可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啊!我再問你,你對那長安天子剪滅世族一事,有何看法?”
我直言道,“國家強盛,政令一統,百姓樂業,彙萬乘之勢,抵禦強敵之正舉。”
我本想到此為止,可劉叔正直勾勾地看著我,很明顯他對我的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想我繼續說下去,大家左右都是路人,我也正好胸中憤懣,難以抒發,捋了捋思路,便又開了口,“若君王無道、官吏貪腐,亂世天下自不必說。可如今盛世太平、君主賢明,豪閥世族因私欲而爭權奪利,以致一州一郡多有禍事,卻是萬萬不該。而這清除世族之法,小子以為,無非慢火熬湯和快刀斬麻兩種,就看咱們這位陛下是想做秦皇漢武,還是景帝明帝了。”
劉叔先是有些驚詫,而後向呂老伯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回答,可呂老伯的表情卻越來越深沉,最後眼中居然寒芒閃現,似有殺意,我自當是對我的回答不滿,並未上心。
劉叔拍著我的肩膀,笑嗬嗬地問道,“懿兒,那,按你所想,這位今天子,是嬴政啊?還是劉啟呢?”
我老實道,“從其所作所為來看,傾於景帝,又非景帝,擅於陽謀、性情中人,卻略好顏麵,更似性情中人。”
劉叔接續笑道,“哈哈哈!好一個性情中人,孩子,你老實說,這些話,是誰對你說的?”
我亦如實回答,“前輩,晚輩與您西郊相遇,乃是緣分巧合,並沒有人刻意安排。所以,剛剛所言所語,亦是從心而語,沒有任何人事先告知。”
我說到這裡,一直在一旁不言不語的呂老伯,忽然開口說話,但見他言語中透著點點寒意,“過慧近妖,過妖易折啊!”
說話間,呂老伯的手心裡,忽然湧現出一絲綠芒,我知道那是入境文人動心起念後流露出來的氣機,不由得心中大駭,這位初見時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居然對我動了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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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究竟那裡說錯了?
呂老伯語出驚人,出手更是驚人,隨著氣機從呂老伯的手心裡湧現,那道瑩瑩如綠草的氣機,在呂老伯抬手之間,彙聚到了他的食指指尖之上,隨著純粹的綠色逐漸彙聚,他的指尖有一點精粹綠芒,隨著呂老伯的呼吸,不斷閃耀,而在精粹綠芒閃耀到極點時,呂老伯陡然出手,裹挾著氣機的手指迅速揮出,向我指尖點來!
而在這時,我終於回過了神,眼前這位呂老伯,這是要殺我呀!
匆忙之中,我無處可躲,便閉上眼睛,大聲吼叫道,“難道這個世界上,說實話也有罪嘛?”
離我最近的應成,見我有生命之危,怒目圓瞪,‘唰’地一聲拔出劍來,便向呂老伯刺去。
就在這個當口,站在一旁失神的劉叔,終於緩過神來,見他對呂老伯大聲吼道,“老師,你殺了他,就是殺了我!”
一聲嗡鳴,從呂老伯指尖傳出,那隻向我飛快襲來的蒼老的手,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刹那間,呂老伯寬袍鼓蕩,瑩瑩綠意從呂老伯指尖迅速消散,那一指所帶出的強大罡風,直接把應成卷了老遠,在雪地裡滾了好幾圈方才停下。
而我,安然無恙。
空寂無人的郊野,瞬間安靜,連綿青鬆伸向遠方,融彙在漫天星鬥之中。
我長舒一口氣,鼓起膽子直視呂老伯,言語不卑不亢,“呂老伯,都說冤有頭債有主,今夜,我與兄弟們好心好意為你二人引路,您不感謝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痛下殺手?您這樣做,不怕人神共憤麼?”
呂老伯並沒有理會我,反倒看向劉叔,悶聲問道,“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一個世族之患,已經讓帝國風雨飄搖,你確定還要妄生波瀾?留一個巨大威脅在人間?”
“老師之言,洞察深徹。可,可是。”劉叔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他聲嘶力竭,嘶聲狂喝,“老師,你可知道,一位坐擁千萬裡江山的帝王,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威逼冊立太子,這是何等的屈辱啊!作為漢家的帝王,今生不能雪恥,我有何顏麵,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啊!”
呂老伯冷聲說道,“你知道的,即使當年沒有天妖案,沒有世族禍亂京畿,以我大漢祖製,也應該由大皇子劉淮繼承帝位!所以,這並不能成為你任性的理由!”
我站在兩人側麵,看著兩人正鋒相對,心中十分疑惑我自認為飽讀詩書,可在任何官方典籍裡,都沒有提到過‘天妖案’一事,坊間的野史雜談中,對這一事件更是諱莫如深,似乎所有的知情人都達成了協議,對這件事,默契地選擇了遺忘。
嗬嗬!不過,這些事情,與我又有何關係呢?
我定了定心神,心思重新回到場中。
隻見劉叔的激動戛然而止,他目光茫然,猛然轉頭看向遠方,悶聲道,“目送飛鴻飄西去,思隨流水兩茫茫。老師,如果連自己深愛的女人蒙冤而死,我都沒有辦法為她討回公道,我這個皇帝,做的還有什麼意思?”
呂老伯扣了摳鼻子,鼻口出氣,哼哼唧唧地道,“這個理由,還差不多!”
說完,呂老伯恢複了老態龍鐘的模樣,他一把攬過我的肩膀,柔聲道,“小友,你莫要害怕,方才老夫並非要真的殺你,做做樣子罷了。這樣做的目的,隻是想幫你劉叔順一口多年積鬱的怨氣,除掉心魔罷了。”
見我猶豫遲疑,呂老伯慈眉善目解釋道,“孩子,我乃長生境界文人,想要殺你一個小娃娃,根本不會大費周章去動心起念,隻需要一個眼神就夠啦!所以,剛才擺出那般陣勢,隻是做做樣子罷了。小友,你應該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吧?會諒解老夫的吧?嗯?”
在這個性格古怪的老頭兒麵前,我彆無選擇,隻能輕輕點頭,以示應和,心想是真是假,恐怕,隻有你呂老頭兒心裡知道!
哎!社會太險惡,天黑彆出門啊!
小小插曲兒過後,我們繼續踏上歸路,這一次,劉叔並沒有喋喋不休,反而是呂老伯,一路上言語不斷,讓我們無所適從。
我時不時偷偷用餘光瞄向劉叔,發現劉叔也在時不時觀察著我,他的眼神和表情變幻不定,時而躊躇、時而決絕,時而充滿殺意,時而柔情似水,這讓我猜不透劉叔的心情,但我隱隱覺得,他的心情,仿佛與我有關。
見到劉叔這般模樣,我心中打鼓,也不敢再多說什麼,隻管趕路。
我一路無言無語,轉眼間,我們已至淩源城下,我看了看天色,此刻應已過了酉時,可城門仍然大敞四開,守城門衛正在打鼾,眼前這幅場景,與劉叔方才所料相同,我的心中,不禁大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