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憂喜,身有康疾。
在彰武郡守府舌戰群儒後,劉懿本想登門拜訪公孫喬木。可老家主公孫喬木身染寒痛,不便見客,劉懿也就打消了前去叩府探望的打算,僅派王大力送上薄禮,並將平田書帶給了暫領族事的公孫跋,他相信,以公孫老太的精明豁達,公孫家族的平田諸事,定會順風順水。
劉懿婉拒了樊聽南暫留幾日的邀請,既然動了人家的根本,就沒必要在這裡讓人家笑臉相陪,出城回營後,劉懿與眾人一番討論,商定明早既走,他不想就此一事,與彰武百姓多做辯解,孰是孰非,若乾年後,事實自有分曉。
劉懿亦拒絕了樊聽南設宴接風的美意,事情鬨成了這般田地,彰武官場顏麵儘失,雙方都撕破了臉皮,即使自己同意,想必彰武官場也沒幾個人會赴約,索性也不再自討無趣,也免得橫生枝節。
此時此刻,羅月星辰,樊聽南與劉懿在一間寬敞偏僻的小屋內,對飲小酌。
小屋在彰武郡守府一處不易被人發覺的偏僻地段,低調起見,兩人都喘著披風,借著夜色來到的這裡。
屋內樸實無華,僅有昏黃青燈一盞、木桌一個、草鋪兩團,劉懿簡單收拾著屋子,樊聽南親自操刀下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先聊著,樊聽南略同廚藝,不一會兒,三四個熱氣騰騰的小菜,便被他從鍋裡端到了桌上,再倒上溫好了的黃酒,一種家的溫暖,瞬間湧上劉懿的眉間和心頭。
興之所致,劉懿向對坐的樊聽南重重拱手,“今日晚輩來抄樊大人的家底,樊大人卻對我以賢相待,晚輩慚愧,慚愧!”
“哈哈!你對彰武郡的恩情,彆人不記得,我樊聽南可記得。來!劉懿小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一碗,全當老哥哥為今日之事,陪個罪嘍。”
樊聽南勉強直了直駝了多年的背,一飲而儘後,挑逗地道,“粗茶淡飯,平田令可不要嫌棄呀!”
“哈哈哈!樊大人開晚輩的玩笑不是?晚輩乃普通人家的孩子,享受不了珍饈甚盛的晚宴,粗茶淡飯才吃得飽,況且,桌上之菜肴,乃樊叔一番情義,晚輩哪有嫌棄的道理?樊叔,你我曾共抗大疫,也算患難真情,懿深知樊叔為人,更知樊叔不易,這一碗,懿當敬樊叔,今日言語過激,樊叔莫怪,莫怪哈!”
言罷,劉懿也跟著一飲而儘。
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看著樊聽南熱情地為自己夾菜,劉懿陷入深思,他自認為樊聽南乃忠誠謀國之人,有些話如果一直藏在心中,不吐不快。
劉懿倒滿了酒,舉起了碗,再一次一飲而儘,對樊聽南道,“樊叔,有些事,晚輩想求個明白,樊叔,可方便答疑解惑呢?”
“從讀書伊始,我便在胸中埋下了一顆等待點燃的火種,那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那是一份對理想的渴望,是對掙脫家族束縛的向往,對於今天,本郡守早有心理準備。”樊聽南放下了筷子,自顧自飲了一碗,淡淡地道,“你說吧,小友,今夜,咱們把堵在心裡所有的心事,都說個通透。”
劉懿小心翼翼地問道,“今日,現有無名書生當街辱罵,後有彰武文武百般刁難,這其中,可有樊叔之意?”
樊聽南直勾勾盯著劉懿,笑道,“平田關乎國本。在這件事上,陛下從不會任人唯賢,任用一個無能之人,今日看來,小友,你的未來,前途無量啊!”
樊聽南並沒有直接回答劉懿的問題,但劉懿聽到這裡,心中已然明了,一切已經不言而喻了。
劉懿順水推舟,輕聲道,“近日在郡守府,樊叔並沒有過於為難晚輩,可見,國家和家族,在樊叔心中,已經有了抉擇啦。”
“去年臨郡樂貳作亂,我便知世族之亂已呈覆水難收之勢。此次平田之事,陛下之意,聽南心中早已明了。”樊聽南又給自己倒滿了酒,苦笑道,“快刀斬亂麻,哪怕亂麻之中有幾株牡丹與綺羅,也隻能一概而論。不過,連天賜封地和本家留地都不做保留,陛下這一招,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劉懿溫柔笑道,“樊家和公孫家,都是世族中的牡丹,牡丹為國凋零,國人會永遠銘記。至少在陛下禦龍升天前,樊家和公孫家的子弟,可以在朝堂平步青雲了。”
樊聽南輕輕搖頭,隨口道了一句‘廟堂啊,並不簡單’,遂端起了酒正欲痛飲,卻被劉懿一把按住,“樊叔,酒醒過後,不仍是愁上心頭麼?倒不如一吐為快的好。”
“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五穀民令》中所記平田之法,乃按人頭計地,以多補少,是安貧苦百姓之心的法子。”樊聽南放下酒碗,瞧著劉懿,無奈道,“放眼當今天下,田多地多的都有哪些呀?無非就是大大小小的世族嘛!無田無地的又有哪些呀?無非是被世族巧取豪奪來的土地的原主人罷了!”
劉懿點頭,表示認同。
“《五穀民令》雖未提及世族之事,卻處處是世族之事。”樊聽南無奈一笑,“我樊氏紮根彰武兩代,未克大業,卻也未貪寸利,今日之果全仗苦心經營。作為一族之長,平自己家的田地,著實尷尬無奈得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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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便禍水東引,將樊氏族人和大小鄉紳門的怒氣,撇給了我。最後再出麵收拾局麵,對麼?”劉懿露出了無賴般的笑容,左歪右斜,與樊聽南對碰了一碗,笑道,“無妨,無妨。懿沒有絲毫埋怨樊叔的意思,既受平田之職,安撫人心、答疑解惑,是職責所在,若我是樊叔,也會如此做的。畢竟,我等隻是過客,而樊叔仍然要依靠地方賢達來治理彰武呀!”
樊聽南視劉懿如知音,一肚子苦水,隨著一杯一杯酒,吐露出來。
兩人邊吃邊聊,也近酒足飯飽,劉懿暈乎乎站起身來,望著窗外嘿嘿一笑,“今日一彆,隻怕幾年之內,無法來彰武探望樊叔了呢!遺憾,遺憾!”
樊聽南深知劉懿語中之意,劉懿這是在暗示他,劉懿走後,樊聽南仍可利用劉懿,來化解彰武郡的內部矛盾。
樊聽南麵露感激之情,旋即起身,打開了一扇小窗,一絲冷風吹入,頓覺舒爽,樊聽南誠摯地道,“相隔千裡無妨,情誼在心既好,但凡有事,小友隻管招呼即可,聽南必全力以赴。”
在五郡平田訓蓋上了彰武大印後,樊聽南目送劉懿離開,劉懿的彰武一行,也算到此結束了。
樊聽南回到屋內,獨坐而飲,歎道,“密室陰謀,永遠沒有廟堂陽謀來的瀟灑。既然坐不了岸上車輿,入水乘船也是不二之選,此季過後,世族消沉,黨爭成風,恐需早早站隊啊!哎,此舉違背了我的初心哦!哎!也不知道站在劉懿這條船上,能走多遠!”
我這個人,平生最厭豪賭,可真到了十字路口,我也會毫不猶豫的下注。——樊聽南
。。。。。。
回到彰武城南門外的平田士卒駐紮地,劉懿夜不能寐,憂從心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自己僅僅出行不到兩月、剛剛行過一縣一郡,一種苦惱焦灼的情緒,便蔓延在了劉懿心頭。
苦是因為軟刀硬刀齊至,自己心慈難斷,實在辛苦;
惱是因為關係盤根錯節,自己仍未捋順,心生懊惱;
焦是因為事情千頭萬緒,自己應接不暇,焦心勞思;
灼是因為渴望建立功勳,自己求之不得,目光灼灼;
這種感覺,可比書呆子在家死讀書、讀死書煎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