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坐在那裡,臉頰泛紅,他微笑著擺了擺手,咣當一聲,腦袋磕在案上,不省人事。
劉懿見狀,心中不自覺讚歎薑還是老的辣,謝安這一手酒遁,用的妙啊!
不過,故事並沒有結束,王開仍然忠實地履行著他的職責。
謝安躺下之始,王開拘謹地沒話可答,臉漲得像個關公,訪訪半晌,終於開口,“我遼西郡並無世族,謝大人就任後,立即開始著手平田諸事。”
劉懿定睛看著王開王開真是個死腦筋,謝安裝醉,就是想給你個台階下,你倒好,還逆流而上了。看來,今天這道考題,自己必須要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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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笑嗬嗬地問道,“怎麼,平田過程中,遇到了難事?”
王開穩了穩臊意、醉意和對劉懿的寒意,硬著頭皮說道,“本來一切順風順水,怎奈轄村有兩人,一人凶佷儉悖、不遵教訓,好輕遊裡巷,一人慣劫剝行人、斫射犬豕,以為戲樂,罰也罰了,打也打了,本性不改,我遼西諸官吏毫無辦法。”
王開露出了無奈之色,“若在風流水靜之時,也就是兩個潑皮無賴罷了,可當此平田之時,我等可是犯了難呀,到底該不該給他田地呢?”
王開終於正色看向劉懿,問道,“若按照平田土地之法,該給,可是如果給了田地,則民心不服,不給田地,則法令不服。劉大人,此事,該如何啊?”
劉懿對答如流,“王大人,《書》稱‘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法製之明典也。”
“夫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皋陶作士。漢祖除秦苛法,蕭何定律。掾清識平當,明於憲典,勉恤之哉!”劉懿仰天長笑,雙目如炬,“王大人,我等奉陛下旨意,平田五郡分地,依的是法還是民心?”
王開頓時啞語,沒有猜到劉懿的語中之意。
“多行不義必自斃。”
劉懿不願浪費唇舌,他笑了笑,拂袖而去,平田軍諸人興致衰退,亦隨劉懿告辭而走。
蘇道雲急忙出門相送,徒留王開在原地不知所以。
臨了,劉懿轉頭回首,對王開笑道,“這點道理都想不到,還做個什麼官呢?”
一場宴會,在謝安的猜忌中,不歡而散。
滿屋清寂,劉懿馬隊馬蹄聲漸行漸遠,郡守府大門被關合後,謝安‘悠悠’轉醒。
這位名動天下的才子,自顧自倒起一樽酒,在手中慢慢旋轉把玩,臉上似笑非笑,明目之中掩不住對劉懿的讚賞欣慰之情。
王開強忍著腹中翻湧酒意,起身請罪,愧疚道,“大人,下官丟人現眼了!”
“無妨,酒宴之中無真話、無假話,酒醒之後,一切歸零,誰也不欠誰的,要說真欠,他劉懿還欠咱們這頓飯的飯前呢!”
王開長舒一氣。
謝安輕聲安撫,溫聲笑道,“起碼,證明了此子絕非凡品,荀庾信中那句‘借父上位’的誣蔑之言,怕做不得真嘍。五郡平田的大任,交到此子手中,我,放心!”
蘇道雲回到廳中,暈暈乎乎地問道,“大人,劉平田方才所言,是何意啊?”
“平田自然要依平田之法,百姓縱然心中難平,卻是官府公平之舉。這是在告誡我等,切莫眩於小忠小善呢!”
王開急忙追問,“若給無賴分田分地,豈不是冷了民心,滋長了歪風邪氣?”
“此言差矣。”謝安遙看門外雪,輕聲道,“聖王之禦世,莫不以廣農為務,儉用為資。陛下的《五穀民令》,確為利國利民之大策,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雨露均沾。民令中明確了土地可租不可買,如果兩人得了地,仍然選擇做個混人,不去安心務農,最後,也會再次失去土地,轉租他人的那點租金,哪裡夠糊口的呢!多行不義必自斃,最後兩人淪為笑柄、再次食不果腹,劉懿的最後一句話,由是而已。”
諸官吏恍然大悟。
“諸位,散了吧!”謝安笑嗬嗬地說,“喝暖了不想家,祝各位,晚安,好夢!”
眾人走後,隻有謝安一人,都留在諾大中廳。
玉爐香細,沉沉簾幕,清寂之後,又見孤零。
謝安撤酒研磨,提筆行書,又複落筆,來回反複,最後情緒無名惱怒。
他起身望月,自言自語,“哎!父親案上數編書,非莊即老。如今看,千樽心事,萬般恩仇,果然都化成老莊之風啊!”
“人們多不念舊恩,世情就是這樣,一旦你衰敗,沒人會幫扶你。北出遼西以來,除了陸淩、冉閔、桓溫等好友來信,再無故人來往,可見世間人情冷暖啊!”
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皇權貴胄,你在天上時,繞在你身邊的人,都不值得信任,隻有你真真正正落地後,仍然陪盼著你的,才叫好友。
本想寫封家書的謝安,不知該如何說起,再加上心事難寧,索性托起一壺逍遙酒,坐在門檻上,小口慢飲,自顧自說道,“劉懿,劉懿,好名字!”
“這小子的脾氣秉性,倒有些像先帝呢,可此子在說話間,卻有劉權生那股子彎彎氣,讓人捉摸不透,眉宇間更包含一股英武風度,若是加以培養,將來不失為將相之才。甚至,可以做中興大漢的脊梁!”
等等,謝安忽然有些清醒,他使勁搖了搖頭,開始沉思。
天子詔令劉懿平田,自己恰恰受命遼西,難道這兩件事情,有什麼必然的聯係?謝安仿佛抓到了些什麼!
“晚輩很好奇,太子的大師傅,未來的天子帝師,內有強勢家族支撐、外有無數權貴支持,將來必定位極人臣。謝前輩,為何要來塞北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呢?縱然犯了事情,也不該背井離鄉,流落到薄州這種貧瘠之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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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回頭,笑了。
原來,其他人走後,在喬妙卿的幫助下,劉懿又悄悄地跑了回來,此刻,他很不自覺地坐在了謝安對麵,滿臉微笑。
謝安畢竟聰明絕頂,又是入境文人,對於劉懿的去而複返,毫不意外,從容答道,“我要能想明白,豈不早就回去了?”
“謝大人鳥中鵷鶵,豈會不知?晚輩醉成了這般模樣,還要回來一探究竟,謝前輩,您就不能說句真話?”
劉懿那雙無邪大眼,直勾勾地看著謝安,一聲賤笑,嘻嘻哈哈,但雙目神光充足,一看便知是機敏之人。
謝安用酒壇底兒捅了捅劉懿,眯眼道,“你這小子,無禮又無理,一場醉便可換一句真話?那真話豈不是太過廉價了?”
“看來還是沒喝好謝大人啊!”劉懿鼓了鼓嘴,牢騷道,“不問了不問了,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北疆真好,沒那麼多紛擾和斡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謝安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劉懿問道,“山山水水,哪裡不都是這樣麼?”
謝安咧嘴搖頭,“江山不是山,癡水不是水。”
劉懿對這種無病呻吟,今日大肆反感。
劉懿這次去而複返,本是想和謝安促膝長談一番的,可既然人家不想同自己交往,自己也沒有必要逗留。
於是,少年起身拍了拍屁股,轉身離去,道,“翌日,晚輩將起身返淩源,那兩個搗亂的,如果謝郡守覺得難以抉擇,就讓其隨了我的平田軍吧!”
謝安露出了運籌帷幄的表情,“這都是小事情,不牢劉平田費心。”
劉懿頭也不回,“王開不是說,這兩個家夥,是你的心頭之患麼?”
“是王記事說的,不是我!”謝安衝著劉懿背影大喊。
劉懿沒有回答。
謝安也沒有追。
人活一生,沒有多少事情可以重來,包括這頓飯,即使下一頓飯食無二,也不可能品出一般滋味。
當今天下最聰明的人之一,和二十年後最聰明的人之一,就這樣擦肩而過,卻沒有擦出火花。
世事無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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