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雷山上的普通住戶基本都是這裡的原住民,大部分之前都是獵戶,也有上一代是前朝躲避兵燹而來的。山中歲月雖然靜好但日子卻沒有那麼好過,這裡獵物不多,賣不了幾個錢,好在還有些山貨,可又沒什麼耕地,無法大量栽種作物,所以早些年這裡的山民都過得比較清苦。
季熠來了之後雖然沒有修路,但雇用了這裡的人來幫他做事,先是建房子,然後又是看守打理房子,之後做起往來商旅的過路買賣,讓這裡的山民都有了正經營生,打獵和賣山貨倒成了自給自足之外的興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趁著悅知風還沒到的這點時間,儘量做些開心事,打發了佟追去查呂時宴的線索之後,季熠好像又突然找回了休假的心情,帶著謝觀南漫山遍野地溜達,每天一門心思就想著往外跑,天不黑下來根本不用想在宅子裡見到他們的人影。
不消說季熠這個在西雷山住了十好幾年的人,哪怕是隻來了兩次的謝觀南如今看這山上也是多有眼熟的地兒了,但他倆真就像是看不膩似的,還是能找出新的樂趣。
苗姑一邊說他倆這是要玩成野人了,一邊又每晚抓緊在他們回來吃飯的時候問第二天要給他們預備什麼帶著出門吃。這樣的逍遙到了第三日,季熠前一晚故意什麼都不說,和謝觀南一早什麼都不帶就出了門,在山裡走累了,就隨便敲開一家山民的門去蹭了一頓簡單的家常飯吃。
謝觀南都覺得震驚,這可是一國的皇子殿下,平日裡這麼講究的一個人,居然可以在普普通通的山民家裡,跟他一起蹲在小馬紮上吃烤菌子,就算是親眼所見,都好像是做夢般不真實。
季熠能準確叫出所有山民的名字,每家有多少人,什麼時候嫁了女兒或添了人口,任何時候遇到了任何人,都能一字不差地說出來。謝觀南還是聽不太懂西南方言,但季熠聽和說都很嫻熟,他雖然和山民交談不多,但看得出來這裡的人都喜歡他,當然這種喜歡中敬仰和尊重占更多一些。
“其實你還真挺像個山大王的。”謝觀南由衷地說,“其實有人能照顧著一個山頭的百姓也並不是壞事,像你這樣,為他們找到生路,守護他們的安全,還能在困難的時候些幫助,他們和生活在棲霞鎮的百姓也沒什麼區彆。”
“剛來這裡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那麼多,隻是覺得這裡本來就一無所有,山和山裡的人都像張白紙一樣,而我剛好心緒雜亂,很想找些事情來做,這座山又看著眼熟親切,我就留下來吧。”季熠躺在一片乾草地上,手裡晃著剛從山民家孩子那裡得來的一支纏糖,“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房子都建了好些了。”
季熠剛到西雷山做的事情,可以說還真是憑的一時興起,他是為了自己才做的那些,所以並不認為山民對他的感恩是他理所當然可以接受的。不是出於主動而行的惠人之實,算不算是一種功德呢?季熠沒有問過彆人,他也不覺得答案有什麼重要。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按部就班了,很多情況下,人到了某一種狀態裡,自然而然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季熠最初是自己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後來山上漸漸有了些模樣,就變成他發現需要做什麼,然後才去做什麼。
橫豎季熠是不差錢的,如果山上需要買什麼,他就出銀子。山民有些上一代遺留的戶籍問題,他也通過州府衙門替他們重新更改或補足。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他並沒有覺得是山民在給他找麻煩,反而每天都有了需要他的地方,讓他忙碌到沒有時間去想那些長年困擾著他的事情。
“所以你說到底是我幫了這裡的人,還是這裡的人幫了我呢?”季熠說自己到了西雷山,睡得著的日子總算比做噩夢的日子要多一些了,所以他對於待在山裡不出去的這個狀態也漸漸有了些依賴,如果不是謝觀南闖上山來,他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有下山的念頭。
“十歲前是皇宮的老師教你的,十歲後是睿王帶著你,你這樣聰明,身邊又從不缺名師,想做什麼做不成?”謝觀南說完,看了看季熠的表情,“我有些理解老師看你的心態了,就算是我看著這樣的你也不免會想問,一座西雷山,真的就夠了麼?”
季熠的眼神去接住了謝觀南的視線,他來西南多少年,這樣的問題便聽了多少年,這些問題,和提出問題的人都曾經狠狠折磨了他好多年,直到他來了西雷山,他才知道,困住他的從來不是問題本身,也不是那些噩夢,而是他對過往的執念。
他放不下、扔不掉的,不是那座皇城裡高高在上的皇位,不是京城的繁華也不是早逝的阿娘和三郎,他一直想要的隻是一個答案。
“西雷山不夠,嶺南道也不夠,整個天下都不夠,我那時想,可能有朝一日我終歸是要出去的,不僅走出這座山,還要走出所有說著同一種語言的地方,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因為那樣的話我就能當作自己赤條條來去了一回,重新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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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話。”坐在季熠邊上的謝觀南去把他頭發上沾到的雜草撿了去,“就算沒有人認得你,難道你自己還能忘了自己是誰麼?”
對啊,這正是症結所在。季熠最喜歡謝觀南的一點,就是他無論發出怎樣不切實際的觀點,謝觀南都會認真回複,而且是過了腦的那種回答,絕不會讓他的話白白掉在地上。
“所以我是在西雷山,還是出去,又有什麼區彆呢?”
謝觀南愣了一下,他發現不對,季熠好像是在偷換概念“怎麼會沒區彆呢?你在山上就算有柳慈和佟追他們,不至於消息閉塞,可你終究隻能在這一隅之地的範圍內幫助很有限的人,但你若出去,海闊天空,能做的事情多到想不到。”
季熠笑而不語,仰麵歪頭看著謝觀南。這些年來悅知風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想讓他離開西雷山。開頭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後來是誘之以美色和各種稀奇玩意兒,再後來便沒那麼好脾氣了,每次見麵總免不了為了這事紅臉。季熠學會了置若罔聞,悅知風則變成了他自己年輕時最討厭的樣子,真成了把軲轆話來回說的一個老人家。
但是謝觀南不一樣,他永遠不會用花招,永遠也沒有甜言蜜語,他就是隻會說最樸實的話,每一個字裡都隻有真誠。他說季熠能幫更多人,就是因為他相信這是事實,他說外麵廣袤天地,就是因為他希望季熠真的能出去看到。
“我如果說,我把位子丟給二郎,隻是為了報複我阿爺和老師,你相信嗎?”季熠去抓起謝觀南的一隻手,指腹探進他的手心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把龍椅有什麼好?他們都自以為是地覺得我應該或不應該,有資格或沒資格坐在上麵,沒有人問過我到底想不想,願不願。”
生在皇家是季熠無法選擇的,他既然是這樣的身份,那就讓他一以貫之用這個身份生活不行嗎?為什麼十歲之前所有的人都要他長成一個皇長子應該有的樣子,到了十歲以後,他的阿爺卻突然改變主意了?就因為他阿娘死了嗎?難道因為阿娘死了,他就不是阿爺的兒子了?
“三年前我回去奔喪,阿爺都沒有留下一句給我的話。”季熠苦笑著,他從來沒有跟彆人說過這些,“他沒有廢掉我,也沒有留下遺詔,但我已經離開皇城二十多年,我在京城沒有任何根基,所以即使我不把皇位給二郎,也並沒有第二個選擇。”
當然,其實季熠這麼說並不準確,他阿娘依然是先皇後,她的家族依然在朝廷有著舉足輕重的話語權,而季熠最大的後盾無疑就是睿王,如果他想爭,悅知風不會有二話,但這麼做的代價就是西南三道很可能會兵變,進而天下大亂。季熠說他並沒有做好當禍亂天下之人的準備,不管悅知風有沒有這個打算,他都不想參與。
“先皇帝沒有遺詔?”謝觀南這個當時也在京城的人有些沒聽懂,他記得的新舊朝交替似乎不是這樣的,“可當時宮中是有詔書頒布的。”
季熠笑道“那不然呢?總不能昭告天下,是一群人蹲在兩儀殿裡磨磨唧唧吵了兩天兩夜,最後才決定讓二郎繼位的吧?”
指掌著一國命運的肱骨之臣,先皇帝屍骨未寒時,他們卻在那裡爭執個不休,聲嘶力竭地為了各自的主張以言語撕扯,吵架還要端著自己的君子儀態,罵人都要先蹦個典故出來,那場麵,季熠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特彆可笑。
“你當時為何悄悄回去?”謝觀南伏下上半身去,趴在季熠身邊,“沒有人知道皇長子在國喪時回京了,所以宮中傳出什麼旨意,老百姓都會認為那是早就決定好的。”
季熠那次回去,悅知風可是跟在他後麵追了整整十天。因為悅知風主張皇長子若要回京,必須大張旗鼓,以繼承人之姿回去,他也會以睿王的身份護送,但季熠完全不理會。
先皇帝是急症倒下的,昏迷後再沒有清醒過來,所以自皇帝病倒到皇城發喪,足有半月之餘。但正式的公文送到之前季熠就已經知道了皇帝不久於人世的消息,所以他趕在悅知風派人攔阻他之前就出發了。
可西南離京城實在太遠了,季熠一路換馬,日以繼夜地往回趕,也沒有見到活著的先皇帝最後一麵。
等著季熠的就是百官重臣們七嘴八舌的爭執,他千辛萬苦趕回來居然是看到那樣的場麵,自己都覺得愚不可及。他甚至在連續奔波的路上,都還在期待著一個答案,可是他的阿爺並沒有給他。
“我阿爺戎馬一生,半世榮華,恐怕也猜不到自己身後會是這麼個滑稽的落幕。”季熠撇了撇嘴,嗤笑了一聲,“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至死都不願意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他那麼不希望我留在京城。”
謝觀南倏地抓起季熠舉著纏糖的那隻手,把繞在竹棍上的糖送到嘴邊舔了一下。小孩子愛吃的東西,甜度高到了幾乎膩人,他彎起眉眼地告訴季熠“甜的。”
他當然是故意的,謝觀南知道自己用一種刻意而笨拙的方式打斷了季熠的話,但他還是決意要這麼做,他湊到季熠的唇邊,把自己舌尖這一點甜,分享給對方。
就算是小孩子喜歡的甜,能蓋住這一瞬的苦,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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