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義坊到西市的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考慮到萬一找著了容氏,如果騎馬去的話,並不方便把人帶回來,於是季熠就提出可以用他駕來送物資的馬車。借車可以,隻是謝觀南不想讓季熠再跟著去,但勸說未果、季熠很堅持,謝觀南也沒有時間跟他掰扯,最後隻能同意。
在去繡坊的路上,謝觀南忍不住還是問了季熠“我之前不過是留蘭兒住了幾天,你就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怎麼今日對田鶯這麼好性子?”
並非謝觀南區彆對待,而是無論從容貌還是性格來看,蘭兒至少不會是個讓人厭惡的孩子,如果說季熠純粹是不喜歡小孩,那更應該一視同仁,但他發現季熠對田鶯反而有些特彆的寬容,或者說是憐愛,又或者是同情?總之是不太一樣的一種感覺。
“有嗎?”季熠微微一笑,身子朝謝觀南的方向傾斜了一下,肩頭碰了碰對方的,用有些故作輕鬆的語調說,“大概是……我覺得那孩子有些像我。”
“哪裡像了?”謝觀南轉過臉來駁斥,哪有季熠這樣瞎說八道的,相貌性格行為習慣,沒有一處能看出他和那孩子有共同點,分明是哪裡都不像的。
季熠自己趕著馬,就算是做著這種差事也依然姿態悠閒瀟灑。倒不是馬車裡不能坐,而是他不願意讓彆人來趕車,謝觀南穿著捕快衣裳,有外人在近處是不會跟他親近的,既如此還不如他自己來,謝觀南反倒願意大大方方坐在他邊上,這樣他倆還能說上片刻私話。
“我剛來西南那會兒,也是那樣的。”季熠這回沒有嬉笑,聲音都放低了一些,“吃得很少、水土不服、夜不能寐,整個人都快瘦脫相了。不管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都不想同他們說話,總覺得這個世間好像沒有什麼和我有關係的東西了,所以完全不想與人溝通,最開始的時候,把老師和王妃都嚇壞了。”
季熠說的王妃當然就是睿王妃,他喊悅知風老師是因為後來悅知風一力擔起了教養他的責任,而不稱王妃是師母,則是因為睿王妃過世得很早,那時季熠尚未和睿王一家人真正貼心。
謝觀南曾聽季熠說過,睿王隻有一位王妃,本就是奔著一生一世一雙人去的,她故去後也沒有再娶,隻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公事與教養兩個孩子身上,一個是他的獨子悅青,另一個自然就是季熠了。
“你那樣是過了多久才好的?”謝觀南不由得也把聲音放軟了些,他自然是不可能再觸摸到年幼的季熠,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那段時光也是季熠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能因為它痛苦就將之完全封存起來,所以今日季熠自己願意說的話,他很願意當一個聆聽者。
“一年多……或者是兩年多,我記得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小時候總覺得日子過得太慢了,事實上也許並沒有我認為的那麼長,而是我的意識欺騙了我也說不定。”季熠微微一笑,回望了謝觀南一眼,“我這個人從小就心眼很多,當時應該是想著,如果我一直這樣病怏怏的,是不是阿爺就會把我接回去。”
就算真的是那樣,以如此損害自己的方式來進行的苦肉計,也不會是什麼好的體驗,更何況結果現在他們都知道了,季熠的願望並沒有實現。
“其實那個時候老師還是很忙碌的,整個西南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奔波和操心,但他還是儘量勻出時間來照看我,挑選最好的人放在我身邊。”季熠好像是想從回憶中抓出那些讓他曾經觸動最深的事情來告訴謝觀南,“但是所有的人都不敢跟我說一句實話,除了王妃。”
季熠使勁想都似乎已經很難再描述出睿王妃的具體容貌,那位他隻記得姿容出色又端莊大方的王妃,連他阿娘都說過,非是那樣的絕色,也不能匹配得上悅知風這樣卓絕人才的一世傾心。他們伉儷可一直是季熠阿娘眼中最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隻是,也正是這樣舉世無雙的睿王妃,是季熠到西南這裡後,第一個、也或許是唯一一個在他麵前明目張膽露出冷漠表情的人。
“睿王妃不喜歡你?”謝觀南很驚訝,當然他也知道並非每個人都同他一樣對容貌格外在意,但他也不相信會有人真的討厭季熠,尤其睿王與皇室又是那樣的親密關係,以睿王妃的身份,理該知道即使心中不喜,也不能流露出來的道理。
“到她離世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嫌棄我。”季熠苦笑了一下,當然再後來人都不在了,繼續去尋求那個答案也就成了無謂的耿耿於懷,他是不屑去做那種事的,“我應該感謝她,因為她有一日來跟我說,我阿爺是不會把我接回去的,讓我自己好好琢磨以後想怎麼過。”
謝觀南聽了直搖頭,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說這種話,他不知道那位睿王妃是什麼樣的心性,但總之他不太認同,隻是基於修養說不出對往生者不敬的話,於是臉上露出了淡淡不悅“你為何還要謝她?”
季熠聽出了謝觀南語氣中的不滿,心頭一甜,騰出手去抓起對方的手、在掌心輕輕捏了兩下“每個人都在想儘辦法哄我開心,怕我難過而決口不提京城的事,隻有她對我說了句實話,讓我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麵對現實,我不應該謝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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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聽來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焉知那睿王妃不是看透了季熠的本心和他最在意的事,反其道而行之對他下了一劑猛藥?謝觀南心下思忖,但季熠說田鶯和他相像,到底是說他們都有過不想和人溝通的階段,還是說他們身邊都有個看著冷漠的女性長輩?
季熠又笑了笑,說可能都是吧。
不一樣的是季熠十歲之前雖然身邊也缺少真正能說話的同輩,但自己並不沉默寡言,而田鶯這個樣子更像是先天和後天的原因彙集而成的。
“苗姑真的說過有類似田鶯那樣的孩子嗎?”謝觀南之前以為季熠是隨口胡謅來哄孩子的,但此刻聽他說完自己的經曆,又覺得他那樣說應該是有根據的。
“真的,這屬於一種罕見的先天病症,可悲的是這病沒法醫治,如果生活的環境安靜祥和、家人照顧得細心些,病情還能稍微控製。這樣的孩子孤僻、隻能活在自己的意識中,他們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遙遠又孤獨,彆人無法靠近。”不過季熠又歎了口氣,“田鶯家中並不具備好好給她照顧的條件,她沒有惡化得很嚴重已經是幸運的了。”
“那這麼看來,容氏雖然不算細心照顧,至少是真的沒有薄待孩子吧?”因為如果生活環境惡劣,親人態度不好,田鶯甚至不能維持現在他們看到的狀態,所以謝觀南這樣推斷,“我覺得容氏也隻是冷漠些,對待不是自己所生的田鶯,也談不上不好。”
季熠點頭,至少從田鶯的狀態來看是可以這麼認為。他也沒有見過容氏,並不知道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從謝觀南的描述來看,容氏也是個美人,那田鶯與容氏,還真同當年的他和睿王妃相處的情形有點像。田鶯和他可以說都是遇到了一個沒有血緣關係,但又相當於擔負起了母親角色的女子。
“我那時不想與人說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想有人時刻關注著我,被人那樣關懷,對那時的我而言,如同被人摁入水底一般,會讓我覺得窒息。”季熠此刻敘述自己過往的語氣,仿佛在說一個特彆不熟的人,“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我希望所有人最好都看不到我。”
越是被許多人緊密圍繞,越是證明他脫離了原先熟悉的環境,越是被團團圍住施以關愛,越是說明本應該給予他這些關心的人放棄了他。謝觀南知道季熠說當時年幼的他有羞恥感是為什麼,他出生在雲端,而突然墜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人告訴他原因,他便隻能認為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隻有一貫高潔的人才會因為不知名的錯誤而心生愧疚,哪怕那時季熠隻是個小小少年,哪怕他生出這樣的情緒完全是下意識的。
他們的馬車駛進了一條偏僻的小路,季熠無意間把車驅向了錯誤的路,而謝觀南忘了及時糾正。
“等等,我們走錯了。”謝觀南從旁拉住韁繩,讓馬車緩緩停下再準備轉向,雖然走錯了,但不算離譜,多轉兩個彎就能繞回去的,他握住季熠的手,從那隻有些發熱的手心裡把韁繩接了過來,“是我忘了提醒你,後麵我來。”
季熠眼神遲緩地愣了一下,似乎還未從自己的回憶中完全抽回思緒。不等他反應,謝觀南借著馬車轉向和沿街圍牆遮擋起來的轉瞬間隙,一手捏著季熠的下巴,飛速在他嘴角搶了一個輕吻。
“不是你的錯。”謝觀南眯著眼微微一笑,很快地看了一眼季熠,就轉頭專心看著前麵修正後正確的方向,“之前的,都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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