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了解承美你才不會誤會,可是其他人肯定不會那麼想。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覺得心裡很難受,可我又實在幫不了什麼。”
雖然承美的耳朵清楚的聽到了明曜的聲音,但沉默卻如厚重而緊實的空氣層,堵在了承美的耳蝸和大腦中間的某處。為發音而生的器官,舌頭和嘴唇不斷的糾纏,來自時間儘頭的記憶,緊緊握著筆在爸爸的死亡證明上簽字的記憶,也因為這段模糊的沉默而再次拾起。
“你能這麼說,我已經很感激了,明曜…”、“我總不能跑到每個人跟前一一辯解吧,像這種流言蜚語無論哪個職場都有,頂多也就熱鬨一陣子,畢竟自己的生活一地雞毛,誰還會對彆人的事情保持長時間興趣呢。”
承美的聲音並沒有讓持續已久的沉默出現轉機,變得更加深沉的寂靜反而填滿了像圓缸一樣的明曜的腦海。承美最後又調皮的笑了笑,那種笑容就像獲得生命之前一樣,但吞噬著時間的沉默依然如輕柔的棉花一樣裹挾著她如花般美麗的臉。
第二天清早,辦公區的氣氛依然死氣沉沉,同事們不管年紀、職位如何都顯得高高在上,也沒有哪個曾經交好的朋友會對一句話都不說的她有任何關心。每當坐在身邊的同事熱切攀談,承美隻能呆呆的望著她們的背影。曬著冰冷的陽光,承美終於蔫蔫的坐在空中花園的長椅上了,靜靜的感受著來自心底那份此起彼伏的落寞,就那樣度過了兩個時辰。
“這是什麼啊,誰把我們的照片也傳上去了?!”
恐懼還未降臨,在沉默的內心露出滾燙的回路前,承美一直在猶豫。但她不知道的是,在辦公區,憤怒和原罪一起,如炸藥的引子一樣正慢慢的被點燃。
“那個家夥居然說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照片,估計裡麵有李承美。這完全侵害了我們的肖像權啊!”
申正煥那油膩的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大塊頭的他看上去很好相處,午間休息的時候總是和滿臉青春朝氣的下屬們大聲說著無關痛癢的笑話。但是一遇到突發狀況,他的神態就變了,很明顯能感覺出他害怕出現失誤,每分每秒都很緊張。聽見丈夫的聲音,孫美玉把頭轉向人群聚集的方向。
“誒!這不是今年春天在養老院做義工時的照片嗎?這麼說始作俑者就在我們內部了。就算看不慣李承美無故晉升,也不能拿我們所有人的前程當賭注啊。”
孫美玉話音剛落,再次來臨的沉默不像從前那樣安靜了,也沒有那麼濃密更不輕快。如果說最初的沉默與自己並不息息相關,那這次的沉默仿佛是死亡之後。不管是多麼不起眼的同事,他的完整與不完整,真實與虛假,美好或醜陋都像冰塊一樣清晰的呈現在眾人的眼前。有時候看著身邊同事的眼睛,就像在看一張張白色的蜘蛛網,上麵安靜的羅列著欲望。或者說,過去像從水中透過眩暈的水花看世界,而現在沉默變成踩著堅硬的牆壁和地麵行走的影子。就連一向以不諳世事著稱的智媛,也有了一種從外麵看盛放在巨大水池中形形色色人生的快感。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能清楚的讀懂了彆人的眼睛,但都無法張開嘴巴發出聲音。直到姍姍來遲的咖啡搭檔費儘力氣的擠進人群,沉默才就此打破。
“左一明明是大媽的麵相卻故意扮可愛,超惡心的,這個不會就是李承美吧。天哪,彆人的臉就可以這麼亂說嗎?”
“左二像狐狸一樣的女人,一臉媚態眼角放著電,這個就算不是李承美也不怎麼樣,拜托我哪有一臉媚態啊!”
如此冰冷而稀薄的沉默像失去肉體的影子,像死木的空心,更像隕石和隕石之間黑暗的空間。和自身安全相比,大家對嘩眾取寵的咖啡搭檔並沒有多少興趣。倒不是大家和咖啡搭檔之間沒有同事情誼,隻因這是一個讓人後背濕透,無比生動的噩夢時刻。就連每一個人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濃縮了巨大的密度和重力,有誰張嘴發出聲音,沉默就會像太陽的物質一樣爆發膨脹。突然,申正煥像冰柱一樣冰冷而堅硬的聲音傳進大家的耳朵。
“那至少也在說你們很漂亮。”
“不是,申主管你沒看到底下的跟帖嗎?又說我們長得一副很喜歡男人的樣子,看來我們離人設崩塌、社會性死亡也不遠了,說不定對我們的搜索已經開始了。而這樣的輿論戰沒有半點理由,隻是一些人惡意揣摩的臉蛋而已。”
沉默不能平靜了,就像半夜傳來高速路噪聲,瞬間數千把冰刃切割著大家的神經。
“現在的輿論戰真的這麼恐怖了嗎?隻要一張不起眼的照片就能…”、“說不定很快我們就要生活在聚光燈下了,而且一旦被注意到,可能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安靜了。”
難以承受其重的語言結晶像冰冷的炸藥一樣被安置在所有人不停跳動的心房中間,緊緊抑製著,隻要一想起那一係列隨時可能引發的因果循環,大家的的後背就在默默的發涼。
“討厭,為什麼要排除我?居然說我一點女人味都沒有,活生生的男人婆。”
“不要當著大家的麵提這種問題,這很難回答。”
“乾脆點說我醜也行,居然說看不出是男是女,你知道我們每天都要麵對數不清的客戶,那些人一定會帶著放大鏡觀察我的,這讓我怎麼見人那。”
每個人都低著頭看著電腦屏幕上的自己,那種狀態就像讀書時等待指甲檢查的小孩,聽申正煥和孫美玉夫妻聲音的回響似乎變成了一種無法消受的奢侈。
“就算沒有黑曆史,但活到30幾歲,誰能連一點曆史都沒有。上傳了我們的照片,接下來就是我們所有人,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瑕疵都要被扒出來。真想告她,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送進去!”
“哎,現在的人怎麼都這麼不講究,真是一點責任心、同理心都沒有,隻要跟自己無關,彆人是死是活好像全都無所謂了。”
窗外冷清的街道與摩天大樓裡亮著星星點點的暗黃色燈光,還未長出葉子的闊葉將黑瘦枝椏的輪廓藏匿在黑暗中,承美靜靜的看在這片荒涼的風景,分行長崔仁赫則不時抬起頭露出滿是擔憂的表情。
“本來還是好事,昨天早上剛領完紅包。你看看這兩天網上鋪天蓋地的消息,剛剛總部行長親自打來電話,他們那邊也鬨得沸沸揚揚,承美你到底怎麼回事啊?”
崔仁赫的發問裡帶著令人震驚的精巧和嚴密的語法規則,雖然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但卻透著一股精悍,即便知道自己臉上、頭發上什麼都沒有,承美還是偶爾要用手擦拭一下。
“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不過這上麵說的真的隻是謠言,請您相信我。”
在比舌頭和喉嚨更深的地方,崔仁赫低著頭喃喃自語般的說道。
“我倒是信你,可總部那邊不信,我能怎麼辦?承美啊,現在不是我們信不信你的問題,而是你要拿出點什麼,讓所有人相信你隻是無辜的受害者。”
“您要我怎麼做?”
承美不假思索的問道,崔仁赫卻沒有理會承美,他繼續倚坐在沙發裡,手中摸索著裝著厚厚的文件的袋子。
“總部那邊丟的是顏麵,是信譽。承美你要明白由你引發的輿論,並不是簡單的個人形象問題,事實的真偽並不重要。”
“對不起…”
崔仁赫慢慢的攤開文件,卻最終合上,但他的睫毛卻像觸碰到微弱的電流一樣,秘密的抖動起來。
“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結束的,這件事鬨得太大了,總部那邊不會放任不管,在最終裁定沒有出來之前,這種帖子必須儘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