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仁至孝就是好皇帝了?照你方大人這麼說,一個孝廉就能當皇帝了,可他能管理好一個國家嗎?如果你眼中的明君,僅僅是道德高尚,那最應該做皇帝的應該是和尚,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豈不美哉?”
方孝孺怒不可遏地咆哮道:“燕賊以叔殘侄……”
“得了得了,你方大學士講講道理成不成?凡事總有個因果吧!哦,對了,方學士抑佛,不信因果,可道理你總要講吧?一家之主剛剛過世,屍骨未寒,你這繼承家業的長孫,便排擠各房叔父,千方百計要把你祖父分給他們的財產以種種名義奪過來。
這還不算,還要把叔父們全都逼死,這侄兒是大仁大義?叔叔隻能束手待斃,一旦反抗就是以叔殘侄。大明律裡有哪一條規定是以侄殘叔是大仁大義,叔父反抗是以叔殘侄、大逆不得麼?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一至於斯!”
齊泰一直盤膝坐在牢房裡,聽著他們理論,聽到這裡,隻是微微歎息一聲,輕輕閉上了眼睛。
黃子澄接口道:“這是國事,豈能與家事相提並論,藩王權重,與國無益,為天下太平,必須……”
夏潯乜了他一眼,攤手道:“你看,我跟你們講國事吧,你們跟我講以叔殘侄,我跟你們講家事吧,你們又跟我談國事。好,你要談國事,咱便談國事。”
夏潯身形後拔,朗聲道:《皇明祖訓》: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衛國家,下安生民。今諸子既長。宜各有爵封,分鎮諸國。朕非私其親,乃遵古先哲王之製,為久安長治之計。諸位大人,這藩是太祖皇帝立的,你們口口聲聲說燕王殿下違犯祖製,到底是誰違犯祖製?”
黃子澄剛要說話,夏潯又道:“好,你這自掌嘴巴的一點我且不與你理論,就按你說的,藩王權重,於國無益,為天下長治久安計,理當削藩。那我問你,何謂削藩?”
夏潯猛地提高了聲音,沉聲道:“藩者,籬也,有其封國、自擁其兵,稱其為藩。你要兵權,諸王交了,你要三護衛兵馬,諸王也交了,這親王僅僅是親王,已經稱不上是藩王,為何還要苦苦相逼,不死不饒?”
方孝孺厲聲道:“分封勢重,萬一不幸,則有厲長、吳潞濞之禍,燕王坐鎮一方,久戍邊防,一旦野心滋長,勢必國家大亂!交出兵權,也不代表他就不能為禍一方!”
“萬一?一旦?你方大學士輔政佐君,不是要效仿周公麼,周公隻要看到個有本事有威望的皇子、若有什麼文臣武將得人望、擁重兵,一旦、萬一、可能造反,以他的本事會讓天下大亂的,那就不管他有沒有罪、有沒有反心,立即動手乾掉?
難怪你方學士是大儒,這等驚天地泣鬼神的學問,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難怪你受地方舉薦入朝,太祖皇帝不肯用你,依著你的理論,若想天下太乎,那麼除了太子,其它的皇子就應該全部豢養起來,既不教其武功,又不授其識字,或者一生來就全都掐死以絕後患,是麼?”
黃子澄白眼一翻,冷冷地笑道:“我們冤枉了他了麼?他確實反了,不是麼?”
夏潯也笑了:“黃學士,你還要不要臉?燕王殿下應該俯首就戮,才趁你的心意吧?可燕王殿下若是真的俯首就戮了,你就肯承認冤枉了他麼?我看不會吧,燕王若是忠臣,那建文帝不就成了昏君,你們不就坐實了是奸臣?
所以,如果燕王殿下當初真的俯首就戮,你們還是會給他安一個蓄謀造反的罪名。史書上就會寫,各位大人英明神武,一俟發現反跡,立即誅滅了奸臣。人死了,還得留個千載罵名!甘心就戮的湘王不就得到一個這樣的處置嗎?那位至仁至孝的建文帝,給他親手逼死的叔父賜了一個什麼諡號!戾!”
夏潯聲色俱厲,到後來聲震屋瓦,一字字一句句傳進每一個官員的心裡,在他們心底激起陣陣波瀾,有些人不禁反思起四年以來種種,自己一直理直氣壯的東西,真的是對的麼?
方孝孺亢聲道:“任你舌燦蓮花,方孝孺隻忠於心中的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方某死而無憾!”
夏潯平靜下來,向他微微一欠身道:“方學士,忠於自己心中的道,求仁得仁,確乎值得尊敬!不過,難道隻有你忠於自己的道?這四年來,追隨永樂皇帝出生入死、不離不棄的那些將士們,難道不是忠於他們的道?
你死,是衛道!張玉將軍百戰而死,難道不是衛他心中的道?隻有你的道才是道?隻有你才是死得其所?天地大道,隻是為你而設嗎?憑什麼你的道就是大義?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你配嗎!此事關乎國家、民族與百姓嗎?你隻是為建文立心、為正統請命,為你的信仰而死!殉道之心可敬,其道實在不值!”
方孝孺如遭雷擊,驀地退了兩步,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
夏潯不屑地轉過身去,冷冷地道:“方學士,城破之日,有大臣死節,建文帝***時,亦有大臣死節,其中都沒有你,沒為建文帝倚重的你,你是在家中束手就擒的!
黃學士、齊尚書,當今聖上禦極之後,未及赴京的募兵大臣如王叔英、黃觀等,皆自儘明誌,其中也沒有你們,你們是解散了兵馬,更換了袍服,潛逃路上被抓回來的。
他們若是不想死,大可不必死,向永樂皇帝稱罪臣服者,都得到了赦免,平安、盛庸這樣曾經大敗北軍的將領都能不死,何況是他們。而你們,是最該殉節自儘的,可你們都沒有死,何必還在這裡與我妄論大義呢?”
夏潯這番話就有點挑撥的意思了,聽在其他大臣耳中,神色果然有了異樣,夏潯趁熱打鐵,喚道:“廖侍郎!”
一旁聽的入神的廖恩趕緊上前道:“下官在,國公有何吩咐?”
夏潯道:“除了方孝孺、黃子澄、齊泰,其他各位官員一一請出來,咱們好好談談!”
夏潯靜觀各牢官員神色,顯然有人因為他這一番話,態度已經鬆動,隻是礙於顏麵,在眾人麵前難以啟齒。他趁熱打鐵,把這些官員們一個個帶出去詢問,旁邊沒有其他犯官,那時讓他們承認有罪,請求赦免就容易了。
救得一個便是一家乃至一族,功行無量。至於仍舊不肯放下執念的,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改朝換代一個不死,那不是扯淡麼!
夏潯舉步往外走,這時候,離得近些的犯官家眷牢房裡已經傳出了瘋狂的吼叫,有犯官***宗族長輩努力拿出長輩派頭,聲嘶力竭的呐喊,有妻兒父母號啕大哭的哀求。
有人想一死報建文,他的家人或許也有抱著同一態度的,但這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宗族親人卻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呼喊聲震耳欲聾,好象監獄裡發生了暴動似的,每一聲都在撼動著一些本來還意誌堅定的人的心。
緊接著,更遠處牢房的犯官家眷也明白了,立即也加入了哀求、解勸自家老爺的行列,而被明確宣布必受製裁的方孝孺、黃子澄、齊泰這三人的一些家族成員,則像瘋了似的大罵起來,看他們拚命撼動著柵欄的瘋狂模樣,如果現在把他們放出來,他們能撲過去把連累他全家那個罪魁活生生咬死。
方孝孺和黃子澄還想表明心誌、號召眾官,可是那聲音無論喊得多大,都被這些情緒陷入激狂的犯官家眷們山呼海嘯一般的呐喊聲給淹沒了。
夏潯走出牢房的時候,對廖恩悄悄地吩咐了一聲:“不用急,等上半個時辰,再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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