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這湯有些辛辣的味道啊!”
烏蘭圖婭趕緊道:“人家倒沒嘗過,廚下的師傅調製的,想必加了清神醒酒的藥材。”
夏潯唔了一聲,放下喝得一乾二淨的湯碗,又喝一口清水漱口,烏蘭圖婭忙自牆角抄起痰盂服侍夏潯吐了。夏潯把身子往圈椅上一靠,說道:“時間尚早,老爺先醒醒酒,來,陪老爺說說話。”
烏蘭圖婭放於痰盂,回到夏潯身邊,輕輕揉著他的肩,說道:“遼東剛剛見了起色,過上兩年,士氣高昂,民心擁戴,老爺就可以領大軍殺入沙漠,那是何等的功勳?我聽說,漢人將軍,最仰慕的就是衛青、霍去病那樣的武將,連聲戰鼓,封狼居胥。再說,老爺還要變革軍屯、軍戶製度,怎麼就要走了?”
夏潯淡淡笑道:“我想做的,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當年封狼居胥,狼居胥如今在誰手裡呢?很久很久以前,它就重回了草原人手中,而那代價是把文景兩朝積蓄的國力全部耗儘,國內哀鴻遍野,漢武也不得不下‘罪己詔’。我覺得,經營好自己的,或許更重要。古人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赤忠者無誇誇之言,善醫者無煌煌之名’,或許,這就是我這種人的想法。”
烏蘭圖婭眨眨眼,表示沒有聽懂。
夏潯解釋道:“從前,有三位將軍,分彆奉命保護一批百姓到另一個地方,途中有一批很強大的匪盜在活動。第一位將軍抱著僥幸心理上路了,結果路上碰到強盜,全軍覆沒。第二位將軍連護送的百姓都配發了武器,遇到強盜後奮勇拚殺,以傷亡近半的代價,抵達了將要去的地方。
而第三位將軍先派人對沿途進行細致的訪察,找到了一條幾乎不為人知的小道,然後故布疑兵,趁著強盜還沒摸清他的底細時,帶著百姓從這條小道趕到了他要去的地點,毫發無傷。結果,那位負了重傷的將軍被人奉為英雄,還寫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傳頌他的英勇。那位沒打仗,沒死人的將軍則默默無聞……”
烏蘭圖婭聽了,似乎有所觸動。夏潯忽道:“來,再給老爺捶捶腿,坐了一天,感覺身子都有些麻了。”
烏蘭圖婭心中冷笑,她當然清楚,夏潯為什麼覺得身子麻了,那是藥效開始發作的原因。她在醒酒湯裡放得是烏頭裡麵毒性最烈的草烏,隻需指甲蓋抹出來的那麼一點,就可致命。熱湯雖有一定的降解毒素的作用,但她放了十倍不止的藥量,連解毒急救的一線可能都掐斷了。
臉上,烏蘭圖婭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原本那般忐忑緊張的一顆心,幾乎都要跳出她的腔子,當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卻突然平靜下來,平靜得連她自己都感覺有點害怕。她很平靜地走到夏潯身前,還是一副乖巧的樣子,但是那故意取悅作出的嬌羞和膽怯都悄悄消失了。
她搬過一個錦墩,將夏潯的雙腿搬上去,為他輕輕捶打著,她要等著毒發,她要親眼看著楊旭去死,那時,她才甘心合眼,一切……總算已經有了一個結局。
她最想要的結局!
夏潯接著剛才的話題道:“神醫扁鵲,千古聞名。但是有一回魏文王問他,我聽說你家兄弟三人俱都醫術高明,你們三個誰的醫術最高啊?扁鵲就回答說:我大哥醫術最高,二哥次之,兄弟三人中,扁鵲的醫術是最差的。”
烏蘭圖婭被吸引住了,忍不住問道:“扁鵲的神醫之名,連我都聽說過,我甚至不知道他還有兩個哥哥,他那哥哥醫術若比扁鵲還高,怎麼一點名氣都沒有?”
夏潯笑道:“魏文王也是這麼問的,扁鵲回答說:‘我大哥給人看病,總能防患於未然,一個人病情剛剛有點征兆,他就消除了疾患,防止疾病的發生,病人都以為他隻能治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所以他沒有名氣;我二哥在病人的小病將要發展成大病前,就有辦法把它治好。所以病人並不覺得自己患了多麼嚴重的病;而我呢,經常要治到病人生命垂危的時候才起死回生,所以人人都覺得我醫術如神,這麼難治的病都能夠治好!’”
夏潯道:“這就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地震了,一所府學的教諭們拚命地從磚石瓦礫中往外搶救學子,另一所府學的教諭們早就注意房舍建築的安全,毫發無傷。拚死救人的先生們出名了,沒有死人的那家府學,名氣就沒他們大。
一家人失了火,彆人幫著勉強搶救出一些財產,主人就很感激前來救火的街坊,卻根本不記得失火前就很好心地再三勸他移走柴禾、注意防火的人,‘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以慘重的代價,取得了一丁點的功績,卻獲得了無上的榮光,是不是人們更在乎表麵上的轟轟烈烈呢?”
烏蘭圖婭默默不語,夏潯喟然道:“孫子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而那些名將,哪一個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覺得,真正的成功者,恰恰是這些默默無聞的人。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成績……,我這麼說,你理解了麼?”
烏蘭圖婭定定地凝視著他,過了許久,才道:“所以,你兩捷之後,沒有趁勝追擊;所以,你才舍易就難,不惜引起皇帝的忌憚、不惜得罪一些同僚,竭力促進遼東變革,是麼?
儘管,你多打一場勝仗,就會更多一分榮耀,就有更多的人跟著你受封受賞,他們就會更加的敬慕你擁護你,後人也會對你的功績大書特書,反反複複不斷誇耀,直到把你吹捧得如同戰神一般。
而你,卻偏要選擇這有褒有貶,風險重重,一旦失敗就會身敗名裂,可是成功呢?也很難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跡可以為後人傳頌,百年之後,坐在大樹下乘涼的人,甚至根本不會記起當年栽下這棵樹的人,是麼?”
這番話,已經不像一個隻是在漢人區居住過的蒙族姑娘能說得出來的話了,可夏潯似乎並未察覺異樣,隻是頷首微笑:“不錯,現在你都明白了吧?”
烏蘭圖婭忽然也微笑起來,緩緩說道:“明白了!我現在隻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夏潯問道:“什麼事?”
烏蘭圖婭道:“你怎麼還不死?”
夏潯臉色一變,脫口問道:“什麼意思?”
烏蘭圖婭緩緩站起,居高臨下地看著夏潯,臉色像冰一樣冷下來,冷冷地道:“你剛才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閉過兩次眼睛,是不是有些頭暈呀老爺?我還注意到,你一直在不停地撫著胸口,是不是有些喘不上氣來呢,老爺!”
夏潯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似乎想把腿從墩子上挪下來,身子卻隻動了一下,腿並沒有挪下來,烏蘭圖婭看見了他的動作,唇邊的冷笑帶上了一絲嘲弄的意味:“老爺,你的身子有些麻,並不是因為坐了一天坐乏了,如果你現在活動一下,你會發現你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夏潯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些震怒、似乎有些恐懼,又似乎還摻雜著一些彆的什麼,但是得意之中的烏蘭圖婭並沒有發現這細微的蹊蹺,夏潯驚怒地道:“你對我下毒?你……到底為什麼?我收留你,還要帶你去江南,小櫻!你竟然害我?”
“因為我接近你,本就是為了複仇!”
烏蘭圖婭的胸挺得更高,兩眼熱淚卻撲簌簌地流下來:“我,不叫小櫻,我也不是樺古納族人。我是韃靼樞密副院哈爾巴拉大人的女兒、我是阿魯台太師之子阿卜隻阿的未婚妻子,楊旭!臨死之前,你記住,我叫……烏蘭圖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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