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你的事犯了!本貼刑官奉皇上旨意,廠公大人差遣,拿你歸案!”
紀綱又驚又怒,質問道:“本官犯了何罪?”
陳東懶洋洋地掏掏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犯了何罪還用問我麼?莫非你無惡不作,連自己都記不清犯過什麼罪了?”
陳東說完,臉色一沉,厲聲喝道:“把他拿下!”
紀綱雙臂剛剛一振,便有七八柄鋒利的鋼刀架到他的身上。
紀綱轉念一想,強捺怒氣,放棄了抵抗,鐵鏈嘩啦一聲便搭上了他的肩頭。
紀綱真的不知道自己哪件事犯了,反抗是不可能的,胡亂說話更不可能,他做的惡事太多,天知道是哪件事被捅到了禦前,一旦說錯了話,豈不自揭短處。眼下隻能束手就縛,等到了禦前,知道被抓的真相,再向皇帝解說便是了。
可是當他被帶到前廳,一眼看見清墨、吟荷兩位愛妾,還有小獨、汪小小兩個閹童也被帶上來時,臉色就變了。他注意到無數的番子並沒有就此罷休,他們還在府裡上上下下的搜索,看那樣子不把這府邸翻個底朝天絕不罷手,紀綱的一顆心更是沉到了穀底。
如果不是已經拿了確鑿的證據,皇帝已經定了他的罪名怎麼可能抄他的家?
清墨和吟荷兩個小妾以及小獨、小小兩個閹童率先被拿到前廳……,莫非是截留秀女、擅自閹人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
紀綱胡思亂想著,越想臉色越慘白,眼下唯一的希望,隻有等著見到皇帝再見招拆招了。紀綱眼珠亂轉,琢磨著見到皇帝之後是扮可憐打感情牌,還是哭天抹淚擺自己的苦勞和功勞亦或是痛哭流涕地認罪,賭咒發誓說洗心革麵。
可他失望了,他被直接關進了行部大牢皇帝根本沒有見他!
木恩搜羅的罪證確鑿無誤,不但有人證、有物證,而且有那麼多朝廷大員參與其中,這事哪有誣告的道理,還用刻意地審問麼?
饒是如此,朱棣還是抱著一絲幻想可是等他看到清墨、吟荷這兩個秀女,看到駭得跟小鵪鶉似的小獨和小小兩個閹童,這最後一絲幻想也像泡沫般破滅了。
他左手拿著紀綱矯詔向兩淮鹽商索取食鹽的那份手令,右手拿著被木恩從沈文度家裡抓個正著的那個錦衣衛帶去的紀綱親筆信,上邊詳細說明了如何利用江南士林的口誅筆伐打壓夏潯的手段,再看看麵前的清墨、吟荷與小獨、小小朱棣終於笑了。
朱棣笑得好無奈,他把失望、痛心和憤怒深深藏在心底,留在臉上的,隻剩下無奈的苦笑。
放下那兩份證據,朱棣緩緩提起朱筆,筆似重有千鈞。
禦筆潤飽了朱砂,朱棣又沉默良久,才在木恩的那本奏章上決然地勾了一筆。
筆力遒勁,力透紙背一筆如鉤,殷紅似血!
“哐!”
沉重的牢門打開了,紀綱坐在一間牢房裡,一動不動。
起初,但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會衝到柵欄邊翹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親自提審,都比這樣關在牢裡強,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這一次,牢門又打開了,他卻已經麻木。
腳步聲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後嘩啦一聲,傳來鑰匙的聲音,紀綱慢慢抬起頭,往牢門處看去,就見四個戴尖帽、穿白靴的東廠番子站在門口,仿佛閻王殿上的四個小鬼,紀綱心裡一熱:“皇上終於要提審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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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勝門,元朝時候叫健德門。
德勝門箭樓雄踞於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麵,灰筒瓦綠剪邊重簷歇山頂,麵闊七間,後出抱廈五間,對外的三麵牆體上下共設四排箭窗,總計八十二孔。
德勝門麵北,北方屬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輛牛車緩緩地從城裡朝德勝門而來,前後押送的儘是東廠番子,番子人數不下百餘人,一個個都是尖帽白靴,手裡若再提一根哭喪棒,整個兒就是一幅孝子出殯的場麵。
出德勝門不遠,就是大明工部的鑄鐘廠。
試鑄成功之後,今天就是正式鑄造永樂大鐘的時候。
牛車在鑄鐘廠內停下,車上被扯下一個人來,雙手用牛筋緊緊綁在身後,眼睛上蒙著一條黑色的帶子。
這人剛剛站定,個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按著他往前走。
紀綱雙眼被蒙住,什麼都看不見,隻是茫然地前行,讓走就走,讓停就停,繞來繞去。
此時,他正一階階的往上走,紀綱心想:“這是在上金殿麼?不對呀,記得台階沒有這麼陡峭……”
一階、兩階、十階、二十階……
紀綱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這麼高的台階,這到底是哪裡?”
他已察覺,腳下的腳階有些發軟,踏上去還會發出嗵嗵的聲音,這是木製的階梯,絕非金殿的石階。同時,他又感到陣陣熱浪撲麵而來,如今還是早春天氣,那熱浪竟比炎炎夏日還要酷熱十分。
突然,肩上的兩隻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後蒙住雙眼的帶子被取下,身後腳步聲嗵嗵響起,押解他的人退開了。
刺目的陽光先叫紀綱眯緊了眼睛。眯緊眼睛的刹那,他看到對麵站著一個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眯著眼,眼前的人像漸漸地清晰起來,紀綱不禁愕然張大眼睛,眼前站著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潯。然後他又注意到,很遠的對麵站著一番子,中間站著木恩,未及瞪一眼這個害得他前程儘喪的死太監,紀綱便換了駭然的顏色。
這時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個高高的台子上,左右是兩座高爐,隔著三丈遠,又有礫石和黃泥築成的護台,那熱浪依舊滾滾撲麵而來,似乎要把他的頭發、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發的糊味兒。
這裡似乎是……似乎是……
紀綱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站在對麵的夏潯,心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他向站在對麵的夏潯嘶聲大叫起來:“我怎麼在這裡?皇上在哪,我要見皇上!”
夏潯平靜地看著紀綱,輕輕搖了搖頭,麵無表情地徐徐展開手中一份聖旨。
紀綱一見聖旨,頓知不妙,不由自主地連退三步。
夏潯沒有叫他跪下,展開聖旨便沉聲念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東輯事廠木恩等奏報,紀綱欺君、不敬、越權、僭越、矯詔、貪墨、勒索、用閹人、匿秀女、藏兵器、欺大臣,罔顧廉恥,無父無君,種種專擅,不可枚舉,喪心病狂莫此為甚!”
高台上熱如盛夏,紀綱卻是聽得臉上全無一絲血色,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劈劈啪啪地落在地上。
緊接著,夏潯便是逐條述其大罪,共計大罪十八條,小罪二十四條,待夏潯將這些罪狀一一念罷,紀綱已是麵無人色,搖搖欲倒。
“前事不臧,更貽後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誅。如此種種,俱有明證!朕豈可賞罰不明乎?紀綱罪惡滔天,本應於勾到之日,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難之功,不忍再施折磨,著其聽旨後,跳爐自儘,血肉融入大鐘,永為後世之警!欽此!”
夏潯念完聖旨,緩緩收起,抬頭看向紀綱。紀綱麵如土灰,麵容呆滯,似乎後邊的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那一頭蓬亂的頭發因為熱浪滾滾向上,紛紛飄揚起來,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如癡如瘋,仿佛一個乞丐。
夏潯雙眼微微一眯,沉聲道:“紀綱,你聽清楚了?”
紀綱的眼神錯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夢囈般地道:“沒有……遼東之罪麼?”
夏潯輕輕籲了口氣,目光緩緩抬起,比紀綱抬的更高,望著那在熱流下律動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布你遼東之罪,激起民怨沸騰,損害朝廷令譽,你縱身死,豈非還要造下無窮的罪孽?”
夏潯輕輕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看向紀綱,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將士的英靈,都在天上看著你,你的罪,不昭於世,他們也看得到!”
“嗬嗬,我敗了!楊旭,跟你鬥了十多年,我終於……還是敗了……”
紀綱淒淒幽幽的聲音仿佛鬼魂一般縹緲:“何苦呢?你為什麼非要擋我的道,為什麼非要跟我過不去!殺了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紀綱神經質地一笑,怨毒地望著夏潯:“你很得意是麼?你以為這是為國為民除了一個大禍害,是麼?嗬嗬,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啊!楊旭,你聰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夏潯眉鋒一剔:“哦?”
紀綱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道:“等皇上過了氣頭兒,你說他會不會想,怎麼你楊旭想殺紀綱,想為遼東將士討個公道,馬上就有那麼多的人,給你找出那麼多的罪名出來了?”
紀綱死死地盯著夏潯,眼神帶著些瘋狂:“東輯事廠、錦衣衛、都察院、兩淮鹽商、都督薛祿……,居然都為你一言驅使、還有你在遼東無以倫比的人望……”
紀綱瘋狂地大笑幾聲,對夏潯道:“你說皇上會不會由此心生忌憚?就算皇上自信能鎮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會不會擔心子孫鎮不住你呢?楊旭啊楊旭,你真是聰明過頭了!”
夏潯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知紀兄這是對楊某的忠告呢,還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紀綱的目光隱隱透著一種猙獰:“你說呢?”
夏潯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當它是對我的忠告好了,以後每天這鐘聲響起的時候,我都會記得,紀兄這番諄諄教誨!”
夏潯籲了口氣,看看天色,又道:“時辰不早了,紀兄該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紀綱雙膀一掙,因為熱力的烘烤牛筋有些乾了,一掙之下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
“紀某生作人傑,死亦鬼雄!能與永樂大鐘合為一體,與世長存,豈非也是一樁快事?哈哈!哈哈……”
紀綱瘋狂地大笑著,向溶爐大步奔去!
這一瞬間,在他腦海中浮起的,卻是蒲台縣、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與楊旭把臂言歡、並肩作戰的情景,一幅幅情景曆曆在目,一個念頭突然浮上他的心頭:“如果……時光能倒流十年,我會不會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會!不會!我是紀綱,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還不是死,老子活就活個痛快!哈、哈哈哈……”
爐口近了,還有近丈的距離,熱力已烘得人連鼻孔都要閉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紀綱瘋狂的笑聲一窒而止,他大吼一聲,腳下突然發力,奮力向前一躍,整個人騰空而起,堪堪躍到溶爐上方,在空中頓了一刹,便像一塊石頭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聲慘叫,一抹青煙。
青煙飄到爐口時,已經很淡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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