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規製,選秀的地區要暫停婚嫁。在皇帝選美的半年多到一年裡,姑娘都不能嫁人,小夥兒都不能娶媳婦,都得等著先讓皇帝挑,隻要沒成親的,就有可能被挑走。萬曆八年那次選秀,便嚴重騷擾了北直、河北、山東一帶民眾的正常生活。
這種事兒乾一次,大家還能捏著鼻子忍過去,但去年剛搞過,今年就又來一會兒,那真是叔可忍嬸也不可忍了,雖然還不知道京城的官員什麼態度,但南京的言官們,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冒犯龍顏了。
根據報社得到的最新消息,南京浙江道禦史馬允登,南京禮科給事中牛唯炳都已經上書切諫。而在野的士紳們更是毫不客氣,紛紛在報紙上撰文,沈默按照提示,翻到‘名家論政’一章,便見到三篇批評萬曆皇帝年紀輕輕,就步乃父後塵,晝夜淫歡,沈湎於酒池肉林,置君德、朝政於不顧的文章。雖然署的都是筆名,但讀慣了奏章諫本的沈默,還是一眼就看出,寫這些文章的,都是曾經在朝之人,甚至就是現任的官員。
對於東南的尋常百姓來說,這條帶著香豔氣息的新聞,可能更吸引他們的注意力,然而在沈默看來,比起另外兩條來,它實在微不足道。
第二條皇帝的新聞,是萬曆下旨修築遼東的邊牆。
所謂邊牆就是長城。國初太祖皇帝命徐達對居庸關長城進行修繕,以拱衛北京。然而在土木堡之變前,國人有信心在野戰中擊敗蒙古騎兵,大規模修築邊牆也被認為是沒有必要的。但土木堡之變成為轉折點。在那以後,直接出擊蒙古被認為是危險的、不明智的,所以促成了國家邊防政策的由攻轉守修建長城變成了國策。百年功夫,一條東起遼東的鴨綠江畔,西至甘肅的嘉峪關旁,橫貫帝國北部邊疆,全長一萬兩千六百裡,號稱萬裡長城的邊牆出現了。
但單純的邊牆並不能阻擋入侵的鐵騎,在很長一段時間,蒙古人每年都要入侵上百次比如著名的‘庚戌之變’就是蒙古騎兵從薊鎮古北口長城突破,沿潮白河直打到通州的。長城雖然一直在修,卻沒有起到預想的效果。
直到隆慶四年,戚繼光擔任薊鎮總兵後,他親自巡行塞上經過仔細考察,認為這些邊牆不僅低薄而且頹廢較多,所以根本無法阻遏敵襲。而且在邊牆上雖有一些磚石小台,但這種小台彼此之間毫無聯係,既不能掩蔽士卒又沒有地方貯存軍火器具,敵軍隻要登高發矢,台上守軍就很難固守,不利於戰鬥。於是他上疏言道:‘薊鎮邊牆,延袤二千裡,一瑕則百堅皆瑕。比來歲修歲坍,徒費無益。請跨牆為台,睥睨四達。台高五丈,虛中為三層台宿百人,鎧仗糧秣具備。令戍卒畫地受工,先建千二百座……
這得到了大學士高拱的全力支持,於是自隆慶五年起開始了艱巨的修牆、築台工程,戚繼光親自監工,對工程質量要求極為嚴格。他將城牆分為一、二、三等,雙側包磚城牆為一等邊牆,單側包磚城牆為二等邊牆,石城為三等邊牆,要衝地段一律包磚,嚴禁任何偷工減料現象。在加固城牆的同時,又修建一個個碉堡似的敵台,最終花費三年時間,重修從山海關到昌平的長城線,修築敵台一千零七座,將京師防線營造的固若金湯。
雖然在萬曆年間,季成梁的風頭遠超過戚繼光,但土蠻和朵顏寧願去麵對李成梁的屠刀,也不願意到戚繼光這裡碰壁。因為老虎雖猛,總有打盹的時候,總還能偶有收獲,但銅牆鐵壁卻連道縫都沒有,隻能碰的頭破血流,永遠也討不著好。
而文臣們對戚繼光的評價,也遠高於對李成梁的,一方麵因為戚是儒將,且操守遠好於李。更重要的是,比起彪悍難馴的遼東騎兵,戚繼光這種修築王八殼子的搞法,讓他們感到對自己的威脅小很多。
所以命九邊效仿戚繼光,大家一起修王八殼子的倡言從未間斷,但沈默對此持保留態度,薊鎮的成功經驗,也就沒有推廣到彆處。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因為曆史早已證明,國朝花費巨大人力、物力修建起來的萬裡長城,並沒有達到預期的理想效果。僅從軍事的角度來說,明軍需要守衛長逾萬裡的邊防線,軍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而蒙古軍隊乃至後來的滿人,通常是突襲而至,攻其不備。由於通訊手段有限,明軍即使能夠做到常備不懈、居安思危,也不能準確地預料蒙古軍隊攻擊的時間、地點,因而對規模較大的突然襲龘擊難以有效阻擋和防禦。
在沈默看來,對付北方之敵的上策是恩威並施,在軍事上壓服它,在經濟上控製它,在政治上籠絡它,將其慢慢馴化,甚至為朝廷所用。中策是奪取養馬之地,建立強大的騎兵,以騎製騎,最低限度可以主動防禦和反製出擊,使敵騎不敢輕言進犯。下策才是修築長城被動防禦,這樣不僅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效果還最差,可謂事倍功半。
當然這些道理,沒法像那些不知兵事,卻誇誇其談的文官們分解,沈默隻用一個理由搪塞他們,那就是沒錢!
戚繼光修長城三年,各項花費折銀六百萬兩之巨,這還是在基礎最好、距離京城也最近的薊鎮修建。而長城的特點又是,‘瑕則百堅皆瑕……’但如果九邊長城都按這種標準修,沒有三千萬兩是打不住的。
沈默掌權期間,國庫存銀從沒到過千萬級彆,時常在五六百萬兩打轉。從萬曆六年起,北方又普遍遭遇旱災,長城也就一直沒修成。
但是情況在萬曆八年以後起了變化。去歲八月底,兵科給事中顧允忽然上了一道奏折,言各地總兵不宜久任為了防止各邊駐防軍門擁兵自重,應經常給他們換防。其中特彆提到戚繼光和李成梁,說他們衛戍薊遼權責重大,已坐纛十餘年,就算為了保護他們,也應該換任。
其實這是張四維早就與皇帝商量好的,要將沈默昔日幕下諸將一一調離,然後換上值得信任的將領。雖然張四維離開朝堂了但他的黨羽仍在,那顧允便是張四維的學生,他一上本,萬曆便心領神會,很快下旨命朝臣議論。
儘管大臣據理力爭,說大規模撤換邊鎮總兵會導致邊防不穩,但最忌諱的就是邊將結交內侍,誰他不敢出言太甚。最終將此本通過廷議,定出了第一批換防的六名總兵官,赫然列於榜首的是戚繼光、還有宣府總兵馬芳、河套總兵劉顯、大同總兵尹鳳、廣西總兵湯克寬、廣東總兵李錫。除了馬芳因為年邁,直接退休之外其餘五位都被調往內地。雖然職務不變——都是二品總兵之銜,但實際上大相徑庭。在邊鎮行轅,麾下強兵勁旅十餘萬,而內地總兵統領的兵士隻有一萬多人,對付的也僅隻是流賊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