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朝廷的追捕,他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無人可用。
那一年,四季如春的江南罕見地遭了雪災。
一身襤褸,渾身是傷的他躺在雪地裡,看著漫天飛雪,他甚至在想,這樣死了也好。
天大地大,卻無一處他的容身之所,無一愛他之人。
那些死士保他護他,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因為他們心中殘存的希望,而非是他這個人。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來就該死。
那一瞬,他連求生的**都沒有了。
他眼睜睜看著渾身熱血涼儘,感受到那些乞丐不住地往他身上砸下的石頭帶來的痛意,聽著耳畔傳來的咒罵聲,本以為那便是此生儘頭。
他絕望又釋懷地閉上了眼睛,卻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一聲嗬斥:“住手!你們在乾什麼?”
那聲音嬌滴滴的,比銀鈴悅耳。
讓他下意識地想要看清那聲音的主人,可是因為眼睛被人砸傷已經充了血,他隻看到一片血色模糊。
那粉雕玉琢的小丫頭透著層層血光,一臉緊張地看向他:“喂!小哥哥,你沒事吧?”
不管是在漠河的地牢,還是在這逃亡的一路上,他受到過無數的冷眼,無數的鄙夷,還是第一次看到那般真誠關切的目光。
他想說,他沒事,他隻是快要死了。
死對他而言,不過是一種解脫。
因為,活著實在是太累了。
可是,話才到了嘴邊,卻怎麼也發不出一個字音。
看到他那般模樣,小丫頭急得連忙叫住她身後稍大的小子:“長安表哥!還愣著乾什麼!快來救人!”
不大的丫頭,指揮起人來,氣勢倒是十足。
兩人連同他們的隨從手忙腳亂地將他送去了醫館,才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
許是看他衣衫窘迫,那小丫頭離開之前不但給他留了足夠養傷治病的銀子,還鼓勵他:“小哥哥,彆喪氣,等你好了若是無處可去,可以來我家,我保證不會再讓那些人欺負你。”
走出了兩步,她似乎還不放心,又回頭看向他叮囑道:“一定要好起來哦!對了,我叫沈南枝,住在城南沈家老宅,以後再遇到麻煩,你隻管來找我。”
也不知道怎的,本來已經沒有求生意識的他,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並目送著她跟她表哥走出了藥房,隔著老遠甚至都還能聽到她跟她表哥得意洋洋道:“看到沒有!我這才叫行俠仗義!你平時那叫招貓逗狗不學無術!”
聽著她的笑聲,那一瞬,他感覺原本暗無天日的世界突然投射進來一束光。
活著好像也不全是痛苦和折磨。
他終於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當他身子稍稍能動彈,正激動得想要去沈家老宅找她的時候,舅舅找來了。
為了留下寧王唯一的血脈,他已經用他的親生兒子頂替了他的身份赴死。
不會再有朝廷的追捕,但他身上的血債又添了一筆。
彼時,舅舅已然改頭換麵,搖身一變成了相國寺的高僧慧明大師。
恰好那時候三皇子命懸一線,他父王昔年恰好對珍妃有過援手之恩,在他舅舅運作下,蕭楚昀身死之後,他成了蕭楚昀。
本就是冷宮不受寵又體弱多病,常年不見光的皇子,除了珍妃身邊的老嬤嬤,哪裡還有什麼人知道真正蕭楚昀的長相,再加上他們也是堂兄弟,容貌都承自蕭家人的骨相,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少年逐漸長開,一開始還需謹慎遮掩,後麵他已經徹底融入到這一身份中。
他本就是見不得光的人,見不得光的身份。
哪怕一步步走到陽光下,走到如今的地位,卻依然不敢對她生出什麼奢望。
他生死無畏,但他怕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他的身份一旦被揭露,會牽扯到她。
所以,明知道她是誰,她在哪兒,這些年他從不敢靠近,唯願她能一生喜樂無憂。
可是,那一日青雲山腳下突然停在他身前的馬車,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來的娉婷少女,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來。
本來就是為了將二皇子算計進去才故意受的傷,其實沒什麼大礙,可是,看到她的關切和詢問,他鬼使神差的就應了下來,跟著她去了鎮國公府。
理智告訴他不可以,但是他的實際行動卻一次次脫離掌控。
在溫泉山莊,為了給她出氣,也為了護住沈家,他重傷了太後,提前拉出來周允賢,打亂了他們原本針對周家的計劃。
因此才叫一心想著複仇的舅舅篤定他這麼多年遲遲沒有行動的根源是在沈南枝身上。
他以及那一幫極端的寧王舊部認定沈南枝是紅顏禍水,隻會阻礙他複仇的決心。
他們覺得,她該死。
可是,他們從來都不知道,在他眼裡從始至終,都唯有她一人。
傷她的,害她的,算計她的他們才是該死。
哪怕是他的至親舅舅。
他從未覺得舉旗複仇是應該的。
隻是因著他當初舍子相救之恩,所以他容忍他這麼多年,看到他雖然有一些小動作,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翻不起什麼浪來。
所以,他可以隱忍不發。
可在他們設計伏殺沈南枝的那一瞬,他們之間的親緣儘斷。
蕭楚昀將這些過往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說給了沈南枝聽。
但是關於自己對她那些近乎卑微的奢望,他並未言明。
隻在最後啞聲道:“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沈姑娘若是不信……”
還沒等他說完,卻聽沈南枝篤定道:“我信。”
蕭楚昀有些驚訝,他下意識轉頭看向沈南枝。
在對上她那雙清澈明亮仿似能照得見這世間所有陰暗和汙垢的眸子的一瞬,他又心生惶恐。
那一瞬,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猶如修羅在世,從不手軟的蕭楚昀竟不敢看那樣一雙眼睛。
他攏在長袖下的手也因為害怕而微微顫抖。
無論他抱著怎樣的想法,他是寧王之子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這一點更改不了。
沈南枝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因為害怕麵對這樣一幕,所以他才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感情。
“對不起……”
蕭楚昀彆過了頭去,雖然艱難但還是一字一句道:“我的身份給沈姑娘添了麻煩,我很抱歉,若你介意……”
他可以想辦法取消婚姻。
可是,後麵的話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一刻,蕭楚昀感覺自己好似被放在了斷頭台上,等待他的是判官落下的斬殺令。
然而,沈南枝卻遲遲沒有開口。
對蕭楚昀來說,時間從未如此煎熬。(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