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躺在炕上。
她像一隻蠶蛹,全身纏滿了柔軟的緞子,嘴裡也緊緊地塞著帕子。
渾身上下,隻有一雙眼睛還能動。
那雙眼睛裡充滿了驚懼,盯著我看了半晌,又慌忙閉上。
我猜,她一定是以為我死了,現在站在她眼前的,是我的鬼魂兒。
屋子裡一片狼藉,地上到處可見碎瓷片,還有滴滴瀝瀝的血。
我歎了一口氣,可惜了,剛剛沒瞧見二奶奶發瘋的樣子。
孫媽媽出去叫了幾個小丫頭,進來將屋子粗粗清掃了一遍,又吩咐徐嫂子去煮我愛吃的蜜棗茶來。
一應茶具小銚子都是從莊子上帶來的。
這裡的東西,我可不敢用。
等一切收拾停當,我就對坐在屋裡的常大人笑了兩聲:“常大人,我想和奶奶單獨說兩句話,不知道常大人能不能行個方便?”
常大人捧著茶杯,輕輕地吹著茶杯裡的熱氣。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那雙昏黃的老眼中滿是探究:“姨娘要說什麼話,何不就在這兒直接說了?姨娘放心,老夫一把年紀了,有些道理,老夫明白,老夫就在這兒坐著,姨娘隻把老夫當成聾子瞎子,儘管說便是,老夫絕不插嘴。”
正如孫媽媽所言,常大人就是在防著我。
他怕我一時衝動,動手打死二奶奶,亦或者傷了二奶奶腹中的孩子。
既然這老狐狸願意在這兒待著,就待著好了,反正我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我向常大人微微點頭,便起身走到炕沿,彎下腰盯著二奶奶看:“奶奶,我是辛夷啊。”
二奶奶緊緊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一般,可臉頰上不停抖動的肉卻出賣了她。
“奶奶很怕我麼?”
我輕輕摸了摸二奶奶的臉頰,她腮幫子上的肉便陡然繃緊了。
“奶奶彆怕,我是人,不是鬼。”
二奶奶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
她很瘦,臉頰已經凹陷了進去,渾身瘦得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隻有肚子還隆起著。
也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如何了。
我低低歎息了一聲。
“奶奶活到至今,其實也算是值了,雖然奶奶刻薄歹毒,但身邊卻有牡丹芍藥這樣忠心的丫頭,還有一個視你如珍如寶的奶娘,可惜呀,高媽媽不中用了,幫不了你了。”
高媽媽是真心心疼二奶奶的,見二奶奶發了瘋難受,就願意哄著二奶奶,二奶奶要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
為了二奶奶,她都不怕殺人,哪怕明知道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二爺是不會放過她那一家子的,可她依舊帶著神仙膏去了莊子上。
若是換做以前,高媽媽必定會慢慢籌劃,但現在,她沒有這個精力和功夫了。
她滿心滿腦裡都是發了瘋的二奶奶,二奶奶把她的心傷得千瘡百孔。
她一定要殺了我,殺了我這個讓二奶奶難受的小賤人。
可她卻找錯了人。
讓二奶奶變成這個樣子的,不是我。
“奶奶放心,我和奶奶不一樣,我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況且奶奶如今這個樣子,也用不著我踩上幾腳,我犯不著因為奶奶,而臟了我的手,我來,是有幾件事要問問奶奶。”
二奶奶慢慢睜開了雙眼。
她的眼神很奇特,閃爍著狂熱,極度的渴望,以及夢幻般的虛無。
她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過我,在看我身後的什麼東西。
我知道,我身後必定站著一顆黑色丸藥。
二奶奶在看它呢。
我扯下二奶奶嘴裡的帕子,她果然問我:“你看見了嗎?它在朝我招手呢!辛夷,你行行好,給我……給我啊!”
“好呀,隻要奶奶聽話,我什麼都給你,”我像哄小孩兒一般,哄著二奶奶,“奶奶,李姨娘的藥,是你故意給她的嗎?”
二奶奶的眼神飄飄忽忽,總聚不到一個點上,我問了她兩遍,她才如夢初醒:“誰?李翠芝?我為什麼要把這樣好的東西給她?她不過是一個賤婢而已,哪裡配得上吃我吃的藥!”
果然如同高媽媽所言,給李姨娘神仙膏的,是那姓遊的。
我用帕子擦了擦二奶奶額頭上的汗珠,一如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