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素來厭惡飲酒,遑論定國公府的除夕家宴這樣不算愉快的酒局。
縱是珍饈滿席,金玉滿堂,闔家齊聚。
然則,上首是眼歪口斜,涎水四溢被丫鬟扶著的老國公,同神情肅然的大長公主並肩坐著,旁邊是佯裝和睦的杜氏帶著崔璋夫妻二人.
連新春道賀都顯得冠冕堂皇,場麵是說不出的怪異。
席間隻有碗筷磕碰聲。
大長公主略抬下巴,示意丫鬟給崔琰的酒杯斟滿,笑道,“我們這一房的門庭,還是要靠大郎來撐著,今日琰哥兒便滿飲此杯以賀新歲吧。”
崔琰笑而不語,舉杯一飲而儘。
“如今二郎媳婦已然得喜,你越過年去已是二十有三,親事也該當緊些,待你成婚育子,我便是闔眼也安心了。”
“若非祖母慈愛,有哪裡有我呢?”崔琰一臉誠摯,他這祖母自來愛說些漂亮話。
於是起身端了酒杯,卻隻是淺淺一口。
大長公主並不以之為忤,隻話鋒一轉,笑道,“長樂郡主自然是良配,隻是醋性大些。隨氏本就是我給你的,我便替你敲打清靜,也算是給曾太後一個交代……”
還未等崔琰開口,大長公主緊接著就又笑道,“不過,我雖說出身皇室,但嫁夫隨夫,自然儘數是為你打算,若是女兒家太過盛氣淩人,這做郎君的日子也過不好。”
此話便是意有所指了,何氏掃了一眼滿麵得色的崔琅,麵上便有十分過不去了,隻得扶著肚子僵著臉,夾了一筷子燒鹿筋,放到崔璋麵前的碟子中。
筷子和瓷碗碰出極小的響。
“多謝祖母費心。”
崔琰並不熱絡,他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骨節分明的指尖卻不再去碰酒杯,隻拈起茶盞,輕輕撥弄著浮茶。
“我差人去曹州,本是尋幾個花農幫我尋瓊花,卻不想遇著個老花匠,冬日裡竟是養得了三株姚黃,一株趙粉和一株豆綠,皆乃逸品,年後儘可開了。”
大長公主臉上帶了點笑,語氣重頗有幾分興味盎然。
“祖母雅興——”
崔璋正夾了一筷子八寶飯,剛要送到口中,聽了這話,趕忙在一邊湊趣道,卻被母親杜氏拽了袖子,隻得訕訕閉了嘴。
“有道是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既有此好運,我已然請幾個世家夫人公子小姐的派了貼子來家中賞花,恰在你休沐,你便陪著多轉轉。”
“祖母自然神機妙算。”
崔琰話一出口,便帶了似是而非的諷刺,大長公主一雙鳳眸沉沉盯著崔琰,臉色頗有幾分不好看。
大年初一理案子?
席間登時鴉雀無聲。
“孫兒不勝酒力,明日還有案子要理,今日便到這裡了。”崔琰起身行禮,緩步離去,隻剩下滿桌人麵麵相覷。
如水月色灑了滿庭。
院內並不算清淨,有備著熱巾帕子隨時候著的,有廚房的陸陸續續還在送著年菜熱湯,有打更的還在等著除夕歲正,報時討口彩的。
滿院仆婢尚且不知屋內機鋒,俱是一臉期待等著賞錢。
崔琰忽而輕笑起來,他回頭衝著鬆煙擺擺手道,“你去我賬上支銀子,正院每人五兩,問梅閣十兩,大過節的,我也替祖母賞一賞院中人。”
時下中等莊戶人家五六口的一年花銷也就二十兩,五兩銀子實在不算不厚。
此言一出,院子裡一片喜氣洋洋,淨是磕頭道吉祥話的。
哪有人嫌錢少呢?
眾人自己雖已得了五兩,卻聽著問梅閣上下俱是十兩,又如何不羨慕的?
鬆煙自是不缺銀子,可是院內旁人麵露豔羨,他此番心下不免有幾分得意,更何況是新年好彩頭,於是腿腳利索就往賬房去了。
崔琰不要人跟,徑自往問梅閣悠然緩步而行著。
大長公主要雲藍去玉佛寺倒沒什麼,避一避本就是應當的,也算是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可這牡丹宴她分明早就安排上了,敲打的又哪裡是雲藍?
分明是他。
想到這,崔琰更覺好笑。
大長公主嚇著了他的貓兒,他竟還要替她賞人,著實有趣。
祖孫多年,崔琰最是了解他這位祖母的性子——於她來說,聽話最重要。
從前他年紀小,不懂事,總覺得祖母對他寬容慈和。
等出了事才知道,她是想養個體麵的提線木偶,既能被推上去在世家中做個領頭羊,又要在遇事時被拿捏得恰到好處。
也屬實是難為她一片苦心。
站在問梅閣門口時,崔琰籲了口氣。
還好,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威逼和利誘的施恩,哪怕是最開始由大長公主送來的雲藍。
隻要他想,她就要把一顆心完完全全的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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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一進門,就看到小丫頭裹了毯子,呆愣愣望著窗外,側臉的剪影俊秀玲瓏,烏黑豐厚的發散在背上,顯得本就愈發嬌小。
“看什麼呢?”
他語氣中染上了自己未曾察覺的輕快。
窗邊人慢慢轉了過來。
像是沒反應過來一般,她秀氣的小臉上透著懵懂,一雙杏眼水光瀲灩,烏溜溜的黑眼珠澄澈見底,越發顯得小鼻子小嘴巴,整個人傻裡傻氣。
十足像隻呆狸奴。
“煙花呀。”
女兒家的聲音輕軟潮濕,細細綿綿,像是在心尖上用沾了水的毛筆輕輕拂過。
說罷,她也不起身請安,就慢慢繼續轉頭往窗外看去。
發現來人是崔琰,雲藍木木的想,他都回來了,那一定是已經過了除夕吉時。
她竟然醉得連最害怕的爆炸聲都沒聽到。
貴人們喝的酒,果真同她家守歲時舉家共飲的甜米酒不一樣。
“嘭——”
煙花突如其來在空中炸響,仿佛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五彩斑斕的璀璨光影刺痛了眼眸。雲藍驚得一哆嗦,一雙手慌亂中不知該伸手捂眼睛還是耳朵。
忽然,爆竹聲小了。
世界靜了下來,煙花依然在空中畫出絢麗的光,照亮院角那株覆了雪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