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鯉猛地轉身,看向了渾身發黃,儼然黃疸性肝炎發作的何西。
這家夥。
這家夥。
他身上的氣息,刑天鯉很熟悉。
每每刑天鯉修煉根本法,從骨髓中滋生精血,一點點複蘇血脈,一點點滋養全身,一點點擁有血脈中的神奇偉力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何西之前,隻是一個普通人。
但是現在,他的氣機,已然跨越了‘凡人’和‘超凡’的臨界點,踏入了一個當今末法之世無法承載的境界!
何西的生命之火,在急速的黯淡。
他的肉身在崩潰,靈魂在塌縮,他的生命本源在急速的匱竭!
他激活了‘巫民’的血脈,而且在生死關頭,他驟然爆發出了恐怖的力量。就這一拳,就這一擊,抽空了他從小到大,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所有精血,所有活力。
而且,還不夠!
小小的,近乎乾涸的池塘,隻能孕養泥鰍和蟲豸,一隻巨鯤的魚蛋突然孵化了出來。如果這一方世界,還是末法之前的汪洋大海,巨鯤出殼,隻要深深一吸,就有無數魚蝦沒入嘴裡,被祂大快朵頤,提供身體所需的一切營養。
無邊無際的汪洋,也足以承載剛出殼的巨鯤那龐大的身軀,不至於讓恐怖的體重壓垮稚嫩的身體。
但是現在,什麼都沒有。
剛剛激活血脈的何西,根本無法從外界得到任何有益的補充,他艱難的,本能的,大口大口的吞咽空氣。但是空氣中,連一絲半點兒太初之炁都沒有。
瀕死之際,何西瞪大眼睛,看向了刑天鯉。
源於‘巫民’的共同血脈,讓何西感應到了刑天鯉身上活潑的精血氣機。哪怕刑天鯉已經極力收斂自己的氣息,他揮刀之時,他閃避之時,他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的熱量,都讓何西敏銳的察覺到——他們歸屬同一個源頭!
刑天鯉瞪大眼睛看著何西。
這家夥,是極西百國的易多利山民!
哪怕是在極西百國,這些家夥,也是以好勇鬥狠、凶殘愚昧而著稱,他們甚至,根本不被易多利的主流社會接納。他們在本土,最好的出路就是結成匪幫,組成幫派,成為都市傳說中一個又一個恐怖故事的背景。
他們身上,居然有‘巫民’血脈!
看何西胸口那殘破的人頭蛇身的圖影,刑天鯉甚至可以猜測,他的血脈,和傳說中的‘後土’有關——《原始巫經》中,《原始血脈注》內,也已經光焰閃爍,將‘後土’一脈的巫民特征,詳細的闡述清楚。
一聲長嘯,刑天鯉體內兩口大鼎中,兩線金光急速燃燒,頃刻間五彩氤氳之氣填充全身,他第一次傾儘全力,燃燒了所有法力。大量精血混在五彩氤氳法力中急速消耗,刑天鯉的身軀猛地膨脹起來,一股可怕的,原始、蠻荒的力場在他身邊急速彌漫。
何西眸子裡,閃過一抹驚豔之色,他的瞳孔深處,更隱隱滲出了一絲臣服之意。
‘巫’啊!
血脈的壓製,是天生的,銘刻在血脈中的‘權’和‘限’!
四麵八方,崩塌的小樓中,無數根鋼筋混凝土內的鋼筋齊齊震蕩,伴隨著刺耳的尖嘯聲,方圓百丈內,無數鋼筋破土飛出,朝著那些牛頭怪就是一通亂打。
在刑天鯉巫力加持下,這些鋼筋變得極硬,極利,力道剛猛且狂暴。
牛頭怪們強橫的肉身被不斷洞穿,數以萬計長長短短的鋼筋穿過他們的身體,將他們打得和篩子一般。鮮血和碎肉亂噴,好些牛頭怪甚至直接被撕成了一團血霧噴濺。
刑天鯉大踏步衝到了核心身邊,一把抓起他瘦得皮包骨的身體,將自身一縷精氣注入他體內,隨後大聲吼道:“跟我走!”
一眾易多利幫派分子咬著牙,一邊淘換子彈,一邊跟在刑天鯉身邊,倉皇逃出了血流成河的僑民區。因為他們的這一番阻攔,遠處,一座座小樓內的易多利僑民們已經逃了出來,而且已經逃出了老遠。
他們已經儘力了。
他們隻是一群無惡不作的幫派分子,他們已經儘力了。
本應該保護僑民區的易多利駐軍,除了最初出現的那一小隊人,其他人全都跑去了馬賽宮,保護已經屬於易多利的那一部分技術資料。
官方沒有儘責的保護僑民,他們這些幫派分子,已經做得夠多了。
刑天鯉一聲招呼,這些渾身灰塵,狼狽不堪的易多利漢子,就咬著牙,罵著朝天娘,跟著刑天鯉大步撤離。
在他們身後,被刑天鯉驚人一擊打得傷亡慘重的牛頭怪們,呆立了半晌,幾頭牛頭女怪這才發出了有氣無力的咆哮聲,將四周的牛頭怪彙聚了過來,繼續朝著易多利僑民區深處殺了過去。
剛剛刑天鯉那一擊,覆蓋了半徑百丈的區域,而且位置正好位於易多利僑民區的一條主乾道上,附近彙聚的牛頭怪超過六百頭,被刑天鯉一擊抹殺。
這些暗語森林製造出來的牛頭怪,他們還保持了一定的靈智,和聖母教製造出來的那些亡命瘋癲、徹底喪失理智的殺戮傀儡還有點不同。他們見到自家同伴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擊殺,這些牛頭怪也有點心驚膽戰。
集合的效率慢了許多,繼續追殺的時候,這些牛頭怪也有點磨洋工,殺戮的效率降低了不少。
一行人狂奔離開了易多利僑民區,順著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疾走,一路七拐八繞的,最終來到了一處老字號的藥鋪。
很稀奇的是,這個世界,哪怕是在極西百國,源自東國的‘老中醫’,依舊是治病救人的不二選擇。哪怕是極西百國最近些年文明爆發,什麼開膛破肚做手術、抽筋扒皮換肝肺之類的手段全都冒了出來,‘老中醫’在各國的地位依舊極其崇高。
大玉朝的子民,在萬國租界最被人尊敬的,也就是這些老藥鋪的坐堂大夫,年紀越大,越享尊榮,哪怕是各國總領館,也時常請這些老先生去自家調理身體的。
論起‘江湖地位’這一塊,哪怕在萬國租界呼風喚雨,生意做到外國去的那些大老板,也比不得這些整日裡和草根樹皮打交道的老中醫。
這也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情。
刑天鯉帶人到了藥鋪,不等坐堂的大夫上手,直接開口索要上了年頭的老參,以及百年以上的九蒸九曬的野生黃精,還有什麼一尺大的靈芝,略呈人形的何首烏等,他掏出了一大卷厚厚的鈔票拍在櫃台上,就催促著夥計趕緊取來。
神魂之力籠罩整個藥鋪,刑天鯉已經發現了藏在後堂堅固的檀木藥櫃中,幾份符合他要求的大藥了。如果夥計速度慢一點,他就要直接自己動手去拿了。
坐堂的大夫站起身來,伸手就去抓何西的腕脈,沒好氣的衝刑天鯉說道:“這位小先生,藥,不是這麼吃的,不是越貴的藥就越好,尤其是這些大補藥。”
刑天鯉看著這大夫,輕歎了一聲,右手輕輕一揮,‘嘭’,他的手掌就陷入了厚達半尺的櫃台,陷入了足足三寸深。他抬起手,偌大的掌印宛如刀劈斧剁出來的,邊緣無比清晰,甚至能看到一條條細密的掌紋。
“老先生誤會了,他,不是病。”刑天鯉向微微一愣的老大夫拱手行了一禮:“您隻管將藥取來,我們這裡,自有處置之道!”
白發蒼蒼,長須尺許的老大夫眯了眯眼睛,目光深深的看了一眼刑天鯉,再看看渾身瘦得好似骷髏架子一般,但是通體土黃色的何西,輕輕的點了點頭。
“唉,返祖了這是。奈何,淺水養不得蛟龍啊!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嘿!”
刑天鯉瞪大了眼睛。
老大夫步伐輕快,一溜煙竄去了後堂,他也沒看刑天鯉拍出的那一卷鈔票有多少,徑直將他後堂那些上了年份的,價格極高昂的野生大藥全都搬了出來,十幾個上好木料製成,邊角包裹了銀片,那銀子都已經氧化得近乎發黑的藥匣子,悉數擺在了刑天鯉麵前。
“天地變啦,這些老藥,也是越來越稀罕了。”老大夫將藥匣子往刑天鯉麵前一推,看著刑天鯉笑道:“看你們,也不是正經的堂號出身的,應當是當年遠征,去往西方的那些堂號留下的混血後裔。”
“不管怎樣,都是一個祖宗出來的。小老兒這是壓箱底的貨,全給你拿來了,若是不夠,小老兒再去同行那邊,給你調集一些?”
‘堂號’二字一出口,刑天鯉頓時明白了。
他向老大夫行了一個《原始巫經》中記載的,極複雜,換成普通人來,能將十根手指頭都掰斷的古怪印訣:“您老費心了!”
老大夫目光一凝,也笑了,十指宛如穿花蝴蝶一般,回了個極複雜的手印:“慚愧,慚愧,天壽堂,相柳氏旁支,相柳壬就是老夫了。這‘綠柳號’,就是咱家在平海城傳承了數千年的老字號。敢問小友?”
刑天鯉示意身後的易多利漢子們將那些老藥收起,將一卷鈔票推到了相柳壬麵前,輕聲道:“平遠堂,刑天氏,刑天鯉就是小子我了。這些天,萬國租界不會太平,老先生,最好帶著人,去遠處避一避。”
想起了那一晚那條比特犬自爆的可怕威力,刑天鯉麵皮抽了抽:“嗯,越遠越好,最好遠出三五百裡地,才能確保安全的!”
神魂之力往相柳壬身上一卷,沒錯,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能有八十歲開外,大概常年修習《五禽戲》、《八部金剛經》之類的手段,養得頗為康健,但是實實在在沒有激活血脈的小老頭兒。
天壽堂,相柳氏的旁支族人?所謂的旁支族人,就是沒有繼承血脈之力的普通人?這個綠柳號,這個相柳老爺子,應該是相柳氏安插在世俗的眼線了吧?
一如趙青檾給刑天鯉交代過的——如果有麻煩,可以去找平海城的‘樊樓’!
那樊樓,應該就是綠柳號一般的機構。
相柳壬皺了皺眉頭,他認真的看了刑天鯉一眼,抖了抖他遞過去的鈔票,笑道:“這幾日放槍放炮的,小老兒也覺得,這世道又要亂了。不過,小老兒卻是不能走的。”
他輕歎道:“唉,當年極西百國,百國聯軍進逼京城的時候,那一陣的兵荒馬亂啊,這門口的大江上,到處都是人家的風帆戰艦,那黑黝黝的炮口唷!”
相柳壬將厚厚的一卷鈔票塞進袖子裡,用力的拍了拍櫃台,怒道:“也是咱們這些子孫後輩不爭氣啊,若是有族譜中記載的,先祖們萬分之一的本領,怎能讓這些腥膻奴婢輩,倒反天罡,踩到咱們的頭上來?”
刑天鯉衝著相柳壬行了一禮,然後帶著大隊人馬離開。
相柳壬不走,他越發確定,綠柳號就是相柳氏安排在萬國租界的一個暗樁了。
嗯,神魂之力往地下掃了一輪,在這藥鋪下麵,居然有一個深達二十幾丈的暗室,裡麵囤積的米麵糧油,足以讓百來號人生存一年以上,甚至還開鑿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暗井,裡麵有充足的水源!
而且這密室,還是與時俱進,用了大量的鋼筋混凝土加固,其中鋼筋的密度和粗度,簡直是喪心病狂,讓刑天鯉都莫名咋舌。
哪怕是那些比特犬,隻要不是站在綠柳號的正上方自爆,這個密室絕對是堅不可摧。
何西所屬的易多利幫派的據點,位於易多利僑民區邊角處,萬國租界一條內河‘徐家浜’內碼頭附近的酒館。這個酒館占地頗大,三層的建築,一層就有大半畝地,前麵有一棟可供住宿的副樓,後麵更有一處占地頗廣的堆棧貨場。
何西是這個幫派的中層頭目,而幫派的大頭目何鐸,是何西同一個家族的堂叔,同樣黃發黃眸的凶悍漢子。
一間陳設簡單,頗有山野之風的小房間內,何西躺在硬板床上,氣息奄奄的他,得到了刑天鯉灌注的一縷精氣,此刻麵皮略微有點泛紅。
刑天鯉也不多話,讓何鐸將那些同一個家族的幫派分子趕出去後,取出了從綠柳號拿來的諸多老藥,雙手隻是一拍,就將這些老藥全部震成了細粉。
口誦秘咒,掌心有一縷青銅色神光浮蕩,大團老藥粉末中,一縷縷極精純的藥力化為肉眼可見的流光冉冉飛出。一旁何鐸已經準備了一個乾淨的白瓷碗,裡麵放了一點溫開水,刑天鯉指印變幻,流光不斷凝成一枚枚古怪的符紋注入白瓷碗,於是溫水逐漸變成了淡綠色,隨後顏色不斷變深,逐漸更是變得粘稠如膠。
一旁的何鐸瞪大眼睛,身體劇烈的顫抖著,目不轉睛的看著刑天鯉施為。
突然間,他‘咕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極其標準的,向刑天鯉行五體投地跪拜大禮。而他雙手更是結成了古怪的手印,他的動作,完全是教科書般標準的——下級‘巫民’覲見上層‘大巫’最隆重的禮節。
何鐸使出這一套跪拜禮節的時候,刑天鯉渾身骨髓驟然一燙。
源自他的血脈,一些極其久遠的殘破記憶突然被喚醒,一點點融入了刑天鯉的神魂,成為他本身的記憶。
蒼茫,荒涼的洪荒大地上,丈許高的野草中,無數野生獸群繁衍生息,廝殺求存。
茫茫大地上,依山傍水,一座用巨石搭建的古老城池巍然矗立。
身披簡單的青銅半身甲,甚至是石片結成的簡陋甲胄,手持石刀、玉斧、青銅刀劍的雄壯男女,整整齊齊站在城門口,衝著遠處眺望。
低沉的號角聲響起。
一支規模並不大的隊伍駕馭狂風,極速掠過草原。
隊伍前方,兩尊身高三丈許的巨人捧著大旗,一麵大旗上,是一頭正在奮力開山的巨熊;另外一麵大旗上,則是一支姿容嫵媚,卻渾身充盈著聖潔之氣的九尾狐。
三條蛟龍拖拽著青銅車輦冉冉禦風行來,車輦上,身高丈五,身披黑袍,披散長發,英偉如神的男子手持竹簡,皺眉沉思。
當小小的隊伍來到巨城的城門口,這些等候的男女齊齊跪倒在地,五體投地,向車輦上的男子行出了和此刻的何鐸一般無二的跪拜覲見之禮。
血脈中湧出的記憶消散。
刑天鯉麵前的白瓷碗中,一碗清水已經變成了墨綠色濃稠如漆的藥汁。
這是‘祝由法’,一種源自原始巫道的強大秘術。
不要說刑天鯉使用了十幾株百年以上的野生大藥,更耗費了自己大量的精氣灌注其中。就算前世末法時代的地球,有一些習得祝由術的老師傅,他們在完全不修法力的情況下,也能夠憑借這種祝由法,實現很多神奇的效果。
刑天鯉呼出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他手指一點,一股震蕩之力將何鐸從地麵上震得彈了起來,他隨手一抹自己的麵皮,當著何鐸的麵,他回複了原本模樣,身上的底層巡捕製服,也變成了紫綬道衣黑色道袍形態。
“我們,不是陌生人。”刑天鯉笑道:“何鐸老大,想不到,我們還有這樣的淵源!”
“平遠堂,刑天鯉!”刑天鯉朝著自己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