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老嬤就在身後,威勢欺壓過來,陳易兀然間感覺身後如有泰山之重。
陳易雙手按在一刀一劍之上,一動不動,心中雖有苦笑,麵上仍舊平靜。
無名老嬤,無名無姓,本不過是安家的一介下人仆婦,連個姓名都不曾有,而在其四十歲突得奇遇,武道突飛猛進之後,也不為自己取姓取名,仍自認下人,昔年先帝駕崩,安後奪權之時,隨侍先帝的首席秉筆太監齊養間,是為安後臨朝稱製的宮中大敵,宮中後來另立尚書內省,架空司禮監,便是因為忌憚齊公公死後的餘威,需知他乃是二品宗師之境,沐浴先帝龍氣已久,其武功境界不容小覷,隻要他不死,安後永無掌權之日,正因如此,京畿郊外隱真觀一戰,已經七十三歲的無名老嬤一戰入二品,掌斃了這秉筆太監,為太後臨朝稱製掃清了最後的阻礙。
有過一世,陳易心裡清楚這位無名老嬤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世人皆知如今的江湖之上,武榜前十儘是一品,但鮮有人知的是,武榜第十一之後,便都是二品,正因如此,江湖才會有步入二品就是半隻腳踏入前十的說法。而無名老嬤七十三歲成就二品宗師,可謂大器晚成的典型,而她的武道境界,也絕不是尋常二品可以比擬,正如現在受了傷的周依棠的三品境界,同樣不是尋常三品可以比擬。
無名老嬤一字一句的話音自耳畔傳來:“陳家豎子,你有什麼話好說?”
陳易站定在原地,強撐著不倒,笑道:“還不簡單嗎?她想殺我,我就殺了她。”
無名老嬤猛地自陳易身後抓住他咽喉。
煙塵暴起,以這耄耋老人為圓心,卷起一圈又一圈的凶厲氣機,平地之上,竟掀起湖水似的漣漪。
陳易咬緊牙,雙手杵著一刀一劍,極力平淡道:
“你要殺我,最好趁早。”
無名老嬤眸中狠厲加劇,那蒼老的手隻需稍加用力,陳易就會腦袋斷掉,落在地上。
隻聽陳易繼續道:
“你膝下無子,因此收了一大堆乾兒子乾女兒,杜鵑就是伱最疼的乾女兒之一,她素來孝順,有什麼事都搶著去做,而且生性聰明,會為你分憂,她就這樣死在這裡,我知道你心裡很不是滋味。”
伴隨著陳易的話語,無名老嬤的氣機節節攀升,她死死盯著眼前的陳易,二人的武道境界足足差了兩境,陳易不過是個區區四品,若是她想,陳易早已身首異處。
她似要摒棄走最後一絲理智,手腕漸漸用力。
“可這一大堆乾兒子乾女兒,畢竟都是後麵收的,再怎麼親,能比得上從小看護到大的麼?”
無名老嬤的五指,兀然停住。
隻聽那人繼續道:
“丹陽安氏,二十多年前,西晉舉兵東侵,落詠城安氏本宗近乎被滅得斷絕,隻剩你當時一介四品武夫,帶著她逃出城外,來到京城之中,現在她好不容易等來一個這麼合適的仇人,好不容易要了卻這血海深仇,你就這樣要殺了她這仇人?”
一聲聲話語如同洪鐘一般震蕩在無名老嬤的耳畔,後者攥住陳易脖頸的五指微微發顫,良久之後,緩緩鬆開。
陳易正欲鬆下一口氣。
一掌自他身後而來。
噗!
陳易喉嚨頓時一甜,整個人如同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去,背部的衣衫震得七零八落,整個背部出現了可怖猙獰的漆黑掌印。
難以描述的疼痛席卷上來,陳易感覺自己的身子自背後那一掌起,都在承受著灼燒的痛苦,那一掌深蘊內勁,似是在將他的每一寸經脈都攪碎。
陳易回過頭,直直盯著無名老嬤,喉中不斷吐出鮮血。
隻見她麵色陰寒,吐字問道:“安南王在哪?”
陳易抹掉鮮血,罵了一句:“他媽的,不敢殺老子,就去殺彆人。”
無名老嬤橫推一掌。
明明雙方隔著十幾丈的距離,可這橫推而來的掌風淩掠,竟似隔山打牛一般,驟然撞在了陳易身上,那四品武夫的堅韌體魄,在這憑空而來的掌風之下,生生內凹的下去。
陳易清晰聽到了肋骨折碎的聲音。
喉中迸出鮮血。
掌風之下,煙塵四起。
無名老嬤再度聲如雷震:“安南王在哪?!”
陳易毫不理會,而是提起一刀一劍。
殺人刀、殺人劍。
如今你以勢壓我,以武道境界壓我,卻不敢殺我。
既然如此,那我不舉刀兵做什麼,活該挨你一頓毒打?!
陳易身影已擰動起來,喉中鮮血噴湧,他的身影在草地上劃過一條圓弧,刀與劍直撲無名老嬤。
一掌橫推而去,淩冽的掌風席卷而來,陳易的身形竟不由自主地受掌風所動,原本襲殺的圓弧,反而內凹下去,成了一個圓圈。
陳易強行止住步伐,改斬為刺,一步踏地,刀尖破空而去。
無名老嬤雙袖鼓蕩,一掌推出,繡春刀無雜念在掌風之下發出淒厲哀鳴。
陳易硬撐著繡春刀,刀尖破開的掌風在地上劃開猙獰的裂痕,草石飛舞,如龍蛇奔走,而無雜念也再也駕馭不住掌風,刀身偏移,近乎脫手而出。
一刀途中敗落,那便再接一劍。
陳易將手中的後康劍推出,無雜念是先發製人的誘餌,而後康劍才是其後的殺招。
這麼久以來的廝殺當中,陳易往往是一招掩蓋另一招,一招又是下一招,招招都暗藏殺機,招招都足以致命。
然而,這些殺招,足以在同境乃是壓境之中取勝,但境界差距足夠大時,無論哪一招都是一樣。
任你有成百上千招又如何,最後我不過一力破萬法。
殺機儘顯的滅禪劍,縱使劍出如蛟龍走瀆,然而無名老嬤隻是簡簡單單地一掌。
一掌之下,恰當好處地砸在了奔湧的劍勢中段,將企圖走瀆化龍的蛟,當場折得粉身碎骨。
陳易身影被震得倒掠,一刀一劍紮在地上,仍舊退後了十數丈的距離。
他盯著無名老嬤,而後者的麵上,已經出現了一絲不耐煩之色。
“陳家豎子,我縱不殺你,可廢去你的武功,又有何難?”
無名老嬤嗓音陰沉如烏雲壓境,
“你哪怕是個廢人,也仍能為娘娘報仇雪恨。”
陳易沉默不語,慢慢站起身,抹去了唇邊的鮮血,他還是頭一回被打到如此狼狽,身上兩個漆黑的掌印,讓他近乎皮開肉綻。
但他並未說出秦青洛的下落,而是站定身子,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勾了一勾。
“我刀劍相向,你還不敢殺我?!”
陳易大笑道:
“二品宗師,要不要這麼憋屈?”
隻此而已。
但也足以讓無名老嬤徹底暴怒。
她雙目圓睜,如同殺神,大步而去,抬起蒼老的手掌,要將他當場震殺!
“夠了!”
兀然一道沉穩的嗓音落下,無名老嬤的手停在了半空之中,而整座密林的風也都為之一停,她定定地站著,蒼老的頭顱往後扭動。
那道身影自林間緩緩而出,哪怕隻是身著便服,也極儘雍容,足以傾國,她頭戴金鳳玉簪,眉宇嬌媚間沉著陰鬱,臉色泛白,額上有汗,儼然是急匆匆地趕赴到這裡。
她緩聲道:“嬤嬤,夠了。”
看見她,無名老嬤身形猛然停住,百感交集。
她繼續道:“他還死不得,本宮也仍是他…君母。”
無名老嬤垂起了手,不再看陳易一眼,而是輕輕捧起了杜鵑的屍身,嗓音沙沙道:
“既然娘娘說夠了,那便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