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
祭壇之上,萬千青幡搖曳,迎風而動,古楚人好巫鬼,素信鬼神之事,自祭壇往下看去,可見數以百計的巫祝身著彩衣,招旗高歌。
“魂兮歸來!”
霧氣溟溟之中,浩蕩的聲音仿佛直上天穹,罡風都為這話音停了一停。
殷惟郢站立於高台之上,她已換上素白道袍,衣袖迎風獵獵鼓動,她麵南而立,自高處俯瞰這數以百計的巫祝,以及閻羅殿數以萬計的亡魂,貴為長公主,她的眼裡並無威嚴可言,有的卻是迷茫。
就好像不知要發生什麼,就好像對接下來一切都沒有準備。
巫祝的歌聲此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了,回蕩在這地府的寰宇之中。
在她身邊屹立的,不是彆人,正是大虞先帝。
此時此刻,他的嗓音都有些掩蓋不住的激動:
“時候到了,惟郢。”
時候到了…
時候真的到了嗎?
話音落耳,殷惟郢再度俯瞰著這座鬼氣森森的城市,亭台樓閣、高樓聳立,鮮衣怒馬的騎士舉旗排列,那些臉色蒼白的仆役們齊齊跪伏,都在恭候。
他們都在等候這一時刻。
可她說不儘的迷茫。
自來到這鬼城裡,便一直迷茫,哪怕先帝視她如己出,回答了許許多多的問話,可她仍舊迷茫得不能自已。
她就這樣要…成仙了?
如此近在咫尺,如此輕而易舉,連她的無明也定然是始料不及。
隻是一切都不等待她的迷茫。
遠遠望去,可見眾鬼們被城隍所引領,抱手、躬身、俯首叩拜,森森的薄霧隨著眾鬼的齊聚而蔓延開來,接著便聽到轟隆的響聲,郢都緊閉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城門,此刻緩緩而開。
殷惟郢逐漸瞪大了眼睛。
那是龐大無比的漆黑身影,它無爪無耳、有目而不見,全身之上並無一個竅穴,它一出現,仿佛將四周的光芒都儘數收斂其中,整片天地都因它的出現而昏暗幾分,
那是混沌!
吞沒了他的混沌。
殷惟郢僵在原地,她下意識地伸出手,好似要衝出去。
“回來…”
她衝出高台之前,忽然刮來罡風,將她阻隔在了原地,她回過頭,看見了先帝嚴肅的臉色。
“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
殷惟郢不知如何回答。
她垂下頭,便見腳下繁複的紋路,抖折蛇行,糾纏交錯,與整座祭壇一並彙聚成了引魂升天圖。
這是陣眼,容不得擅自離去。
混沌似在沉睡,在它的身下,不知其屬的魑魅魍魎竭力扛住這龐大身軀,長舌的是吊死鬼,皮膚腫脹發白的水鬼、腹大如牛的是餓死鬼,混沌一點點在眾鬼的高舉間送往乾坤祭壇。
混沌越來越近。
幽冥的鬼火燃起,火光浮起了祭壇,靜靜照著鬼域的眾生相,在混沌被送往祭壇中心的那一刹那,眾鬼們好似屏住了呼吸,火光下,能見混沌沉睡間的細微起伏,以及黃泉河水的湍湍作響。
霧氣繚繞不散,大虞先帝已自高台上踏空而下,他今日身著並非閻王蟒袍,而是五爪金龍的皇帝冕服,十二旒垂下,九五至尊的氣勢何等巍峨。
“洞中玄虛,晃郎太元,乾坤倒轉,使我自然……”
話音沉穩而和緩,而整座祭壇都隨話音落下而動了起來。
眾鬼們呼吸微微滯澀。
開壇了。
伴隨著大虞先帝的誦詠,祭壇之上的四象二十八宿的雕像這一刻都微微震動了起來,而那祭壇之下的黃泉河水掀起洶湧浪濤,水汽伴隨青幡搖曳,逐漸漂浮而起。
水汽觸及到混沌這時,在那龐大的身軀裡洞穿出了一個孔洞,像是在戳出一個竅穴。
混沌身上遍布著玉真元君的陣法紋路,麵對身體被貫穿的痛苦,竟仍在沉睡,仍未轉醒。
萬千招魂幡隨風鼓動,伴隨著大虞先帝的誦詠,整座鬼城的魂魄好似浮了起來,緩緩朝著混沌彙聚,掀起的陰風一陣接一陣,氣流交錯繁雜。
黃泉河水,開始順著混沌的身軀倒流,而那些魂魄們也彙入到黃泉河水之中。
成仙之路,好似伴隨著魂魄們的凝聚,逐漸構造出來。
那是如地宮之時所見般的長生大道,直直破向地府的天穹。
身著彩衣的巫祝們的歌聲愈來愈高,齊齊唱著“魂兮歸來”。
殷惟郢的臉色卻與即將成仙之事並不相襯,凝望著那龐大的混沌,她的指尖輕輕顫著。
像是湍湍河水洗滌著過去的傷口,傳來微微刺痛。
他好像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魂兮…歸來。”
她不住喃喃。
長生大道近在咫尺,她還是想他回來。
她還記得,他會被混沌吞入腹中時,竭儘全力地去爭搶,一遍遍喊他回來……
祭壇的運轉之下,混沌的一個個竅穴被打通,無比陰冥的地府竟然浮起了祥雲,飄渺虛幻,時淺時疏,那幽藍色的鬼火也逐漸變作橘黃色,陰陽此刻似乎在交替。
大虞先帝的龍袍迎風鼓蕩,獵獵作響,陣法運轉,一條無形的階梯出現在了殷惟郢的麵前。
殷惟郢愕然地看著那階梯,那與地宮時所見的登仙之路何其相像。
怪不得…她的師傅玉真元君會參與其中。
夢寐以求的長生大道再度近在咫尺,殷惟郢眸光掠動,剛想抬腳,卻又不由停下。
他還沒回來……
殷惟郢看著那龐大的混沌。
“還不登仙?”
大虞先帝見她停住,不住高聲疾呼。
瑞彩彌漫、青蓮朵朵,登仙之路仙氣渺渺,殷惟郢正欲抬腳,腦海裡卻掠過一抹思緒。
她要走了嗎?
他還沒回來,就要走了嗎?
女冠止住了腳步,連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麼。
大虞先帝見她停住,臉色已然晦暗了下來,太華神女登仙的長生大道於此陣而言關鍵至極,不然也不會讓殷惟郢作為陣眼。
而待她行至中段,黃泉河水潰堤泛濫,被吞沒於河水中時。
他就能鳩占鵲巢,親自登上這條長生大道,足以讓他跨過眾妙之門,位列仙班。
一如他曾取代景王的皇儲之位。
“還不登仙?”
那九五至尊再度高聲呐喊。
幾乎整座鬼城的魂魄都彙聚到了混沌之中,再拖一些時間,這條長生大道就不再穩固。
高台之上,殷惟郢定定地站在那裡,耳畔邊,魂兮歸來的歌聲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這首祭歌是為這鬼城郢都所唱。
可她還是在想他。
他們真就這樣分離了嗎?
他真的就不會回來了嗎?
女冠身上道袍鼓動,罡風掠過她的四周,刺痛著她的神經。
她忽然說了一句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話:
“父王,我不登仙。”
整座鬼城郢都都似乎隨著這一句話而靜了下來。
大虞先帝的臉色驟然僵硬,湧起了濃濃的不真實感。
謀劃成百上千年,先奪去楚江王之位,掌控整座鬼城郢都,為這乾坤祭壇放出混沌,事到臨頭竟等來這句話。
半晌,
十二道冕旒之下,先帝的麵容肅穆冷漠了起來。
“惟郢,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