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縷久違的陽光破開雲霧。
陳易握住劍,玄黑的劍身暗沉得似吞沒了日光。
密林原是清寒的靜謐,他旋即起劍,身形兔起鶻落,劍鋒似電光掠過,烈風滾動,眨眼之間木石飛舞,樹木多了數十傷痕。
劍勢聚攏又散開,旋即又歸於一處,最後一劍直貫如驚鴻,縱使後康劍也拉起一道瑰麗寒芒。
一劍起青霄。
這便是青霄劍法,曾經的武林神話。
除去當陽湖這天下第一之戰外,吳不逾最負盛名的一跡便是南下東海尋劍仙,隻為求道,其尋劍八十日,卻苦尋無果,但第八十一日,風雨大作,浪高似山,他之間以劍破浪而行,劍風竟停住風雨,天邊泛起青霄,風雨過後終於尋到仙島,島上唯有一道人,吳不逾問劍仙何在,那道人雙手合十回應:在貧道麵前。
這本是一樁佳話,亦會成就百十年後的傳說。
然而,吳不逾竟想也不想,拔劍斬殺那道人。
可憐這道人本來於這一日點撥吳不逾後白日飛升,人都已飛到一半,卻被吳不逾半道殺之,而後據人聽說,這道人確是那傳說中齊劍仙無疑。
殺了那劍仙後,吳不逾渡海折返,據他為數不多的弟子所傳,他之所以能殺劍仙,隻因劍已成道。
說來也是合理,仙再大,能大得過道麼?
仙者,道之蛀蟲也。
不過想來也是自那悍然殺仙起,吳不逾便隱隱有了劍魔的名頭,隻是後來他成就近一甲子的天下第一,無人敢喚他劍魔,要麼“劍聖”、要麼“劍神”。
陳易拂去肩上落葉,身為天眼通,這一套青霄劍法,已演繹得十成像。
不得不說,開了確實爽。
他把劍翻過來,收鞘收到一半時,回過頭去,隻見閔寧站在樹叢中。
陳易嘴角不經意勾起,迎過去道:
“你一直在看?”
“一半吧。”
不知為何,閔寧的眉頭輕蹙。
陳易不以為意道:“你在擔什麼心,放心,我不會死在吳不逾的劍下,死不了,這青霄劍法…我已有十成像。”
閔寧正欲開口,陳易又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關鍵是劍意?”
閔寧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像是默認,又不似默認。
陳易慢慢道:“吳不逾的劍,算是活人劍的一支,而我早已悟得活人劍,觸類旁通,悟他的劍不難,倒那時交手,吳不逾會發他打我跟打他自己一樣。”
閔寧眉宇仍蹙,對於如今的陳易,她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想說,卻又說不出來……
他好像變了些。
卻又說不上來哪裡變了。
她驀然中有種直覺,七日後陳易若以這般姿態與吳不逾交手,走不入三丈之內。
直覺或許並不總是準確,閔寧不禁如此想,因發覺陳易變了之外,她還知道,這半年過去,陳易更厲害了。
同境之中,幾乎已無敵手。
所以閔寧懷疑了自己的直覺。
陳易見閔寧久不回話,也不多糾結,他錯身而過,道:
“我去見一見吳不逾。”
閔寧沒有攔他,待他的身影在樹叢間沒去,思索了許久。
她自語道:“去看看那些道人的屍體。”
閔寧剛剛起步,樹叢之中,些許響動,葉從間隱有雪白道袍一角,
遠遠窺伺的殷惟郢躊躇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
人是剛殺不久的,還很新鮮。
那座奉有祖師牌位的小樓外,十來具屍身死在各處,通紅的色彩蓋過滿地青蔥,腥氣凝重黏鼻,那些刀口劍口,仿佛還在往外滲血。
閔寧俯身細看,她是先進樓中看過幾具,此刻出來又看幾具,接著停在最後一具前,喃喃道:
“不一樣了。”
她略作回憶,腦海裡蕩過陳易尚在京中時的一回回出手。
當真不一樣了嗎?
需知許多事都可以騙人,刀劍的口子哪怕難騙,但也不過其中之一罷了。
閔寧心中懷疑,不由問道:
“著雨,我該不該信我的直覺?”
著雨仿佛借著她的眼凝望。
半晌後,著雨淡淡道:“你若不信你自己,又該信誰?”
閔寧苦笑了下。
著雨似有察覺,問道:“你又在逃避什麼呢?”
“…逃避?可能吧。”
閔寧停頓片刻,似是自語般道:
“他是個…容易被人影響的人。”
“…你怕教壞了他?”著雨仿佛覺得可笑。
“有些吧,很多人都影響過他,殷聽雪、殷惟郢、他師傅、還有…我,等等等等。”
說罷,閔寧竟莫名有幾分羞郝,咕噥一句,
“我到底不是他真師傅,不敢隨意教。”
著雨看在眼裡,
這素來殺人如殺雞的少俠,眼下倒有點小女人的模樣了。
她似有所歎,來了一句:“還好你不是他真師傅。”
若閔寧是真師傅,想來隻怕早已淪陷於甜言蜜語之中。
周依棠思索不過一瞬,回過神來,已發覺遠遠躲在暗處窺伺的殷惟郢。
女冠緊緊盯著閔寧,昨夜陳易當麵親閔寧後,她冷了他一整夜,本以為心緒會慢慢平複,但還是徹夜不寧。
雖說可用太上忘情法平複心緒,隻是殷惟郢想了想,那不是太窩囊了嗎?
於是,她生悶氣生了一整夜,今早起來見閔寧離開,便跟著來到這裡。
瞧瞧她看見什麼了,閔寧竟然在自言自語,不用想,肯定是被重逢的喜悅衝昏了頭腦。
得了,這神雕俠侶的“雕”瘋了…成傻雕了。
殷惟郢不去出聲,靜觀其變。
閔寧沒再言語,一團帶濕氣的風刮過臉龐,天已沉了下來,她直直凝望著那些刀口,手腕已不覺間翻動。
好半晌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拔劍出鞘,縱天沉如水,劍猶爍芒光。
閔寧踏上前去,斬出一劍。
破空聲驚起,她麵前無物,唯有殘風落葉而已。
殷惟郢看在眼裡,暗歎一句:“真瘋了啊。”
眼罷,她默默離去,不再看了。
閔寧劍勢依舊,腳步連點,身如遊魚般來來去去,手中風雲劍狂舞,數次回身一劍,斜刺碧空,似風起雲湧。
那丹鳳眼中,出現了另一個背劍攜刀的身影。
如似幻象,拔劍相向。
那由一道道刀劍痕跡所凝練出的“陳易”,渾身泥如血腥,衣裳迎風狂舞,延申出半片天空的黑影,他持劍而立,宛如…深邃貪婪的漩渦。
吞噬了很多事、很多人,
近乎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