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八字落下,洞府內蔚然一靜。
靜得似乎都能聽見古鐘落灰的聲音,陳易吐字過後,眸光並未迎向閔寧,而是低垂在地。
他一路走到山同城,越走越是泥濘,越想越是想不明,他想起與殷惟郢的夜談,後者談到漢時的郭解,以偷盜殺人起家,卻又成了號令一方的豪俠,殷惟郢早就跟他說過俠義的虛偽,隻是那時她想勸陳易修道,而陳易因此心有抵觸。
可如今再一想,她所說的,其實不無道理。
遍尋古今,所謂俠義,莫過於“榮辱”二字。
江湖之上,有些人罪不至死,卻要因辱人而死,有些人罪該萬死,卻會因榮人而生,前者如孤煙劍,那不會說話的狼孩卻是純粹至極,然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受無儘追殺,後者如黃景,好似極講義氣,卻又行事道貌岸然……
陳易出聲道:“江湖上有許許多多的故事,有的不錯,譬如說殺了女人小孩遭報應、不遠千裡助拳問劍,聽上去就不錯。
但有的卻堵心,又偏偏能得人傳揚,譬如素未謀麵之人一見如故,故此讓妻結義、又譬如下人不知情下得罪來客,被豪俠主子一刀殺之。”
他所說的那些故事,閔寧也聽過許多。
她並沒有急於駁斥,也沒有因陳易的話語而義憤填膺,隻是靜靜看著他,慢慢傾聽他的話語,等著他先說完。
她從來願等。
陳易撥搓刀柄的綁繩,笑了下搖頭道:
“我從前想不明白,也想過糊塗一些,糊弄糊弄就過去了。
可如今我懂了,歸根結底,所有規矩、道義、正邪…都能凝結成‘榮辱’二字,殺女人小孩遭報應,是因殺婦孺是恥辱,不遠千裡來助拳問劍,是因為人報仇是光榮,讓妻結義,隻因妻是物非人,故此讓妻如讓財,不顧下人生死,隻因下人貧賤而非士,故此舍其生而取義名,更加那些人榮上加榮。
俠義…其實就是人的尊嚴,讓人有尊嚴、有麵子,那就俠義了,至於公不公平、正不正當、是生是死,都與俠義無關。”
陳易說完之後,吐了兩口氣,此時終於抬頭看向了閔寧。
閔寧回以凝視,她知道她看到的沒有錯,此刻出聲道:
“你果真變了。”
“變了?”陳易頓了頓道:“或許是吧,我天生容易被影響,無聲無息間,心底就多了許多雜念。”
“像漩渦一樣。”閔寧繼續道:“我方才看到你,就像看到濃鬱漆黑的漩渦。”
陳易為之默然,他站在閔寧的對麵,手中雖是樹枝,心裡卻早已拔劍相向。
若彼此並非眷侶,舍了樹枝,便將刀劍出鞘,一橫一豎,分出高下生死,
他的指尖無意間刮過劍鞘,
如果是真刀真劍的話,到底誰生誰死才是?
“那麼閔月池,你又怎麼想呢?”陳易問道。
閔寧沉吟片刻,像是在絞儘腦汁地思索。
她會給出個什麼答案呢?陳易不知道,他隻知道她無論如何解釋,自己總能尋到理由反駁。
半晌後,她抬頭一笑道:
“我什麼都沒想過,怪我書得不多。”
陳易怔了一怔。顯然沒想過閔寧會這般回答,直截了當。
閔寧幾乎從無猶豫,她的心仍在那裡,不會離遠而去,也正因如此,她曆經江湖浩瀚,萬水千山,也絕不會離他而去。
“你說得太高深了。”
閔寧慢慢道:
“還是用劍…問個明白吧。”
話音間,閔寧已拋去樹枝,把手放到劍柄上。
她麵南而立,一股肅殺之氣旋即彌漫開來,洞府遍布劍痕早已陳舊,今日好似要再添新疤,陳易目沉如水,望見她眸中決意,手也不約如同地放到劍柄上。
這是要分個高下了。
真要拔劍相向?陳易眸光暗沉,哪怕明知二人分歧,也明知這不過是場不分生死的比劍,可難免不留下芥蒂。不過,既然她心意已決,那自己何嘗不能心意已決?!
方才二人以樹枝交手,讓陳易意識到閔寧早已今非昔比,若是同境,單以刀劍功夫,自己怕是隻是稍占優勢,然而陳易已入四品,閔寧卻堪堪五品六品間,二人高下早在之前就問得清楚。
陳易的劍已出鞘三分。
閔寧忽然把手鬆開,拍了拍陳易肩膀,“調戲下你,你當真啦?”
“………”
陳易直接沉默片刻,他哭笑不得道:
“彆亂開玩笑。”
閔寧不滿道:“陳尊明,隻許你來調戲我麼?”
“這倒不是,不過我都已經在想比劍後的事了。”
“哦?說來聽聽。”
“我已經在想這裡四下無人,說不準能春宵一刻。”陳易伸手捏了捏她挺翹的鼻子。
閔寧拍開他的手,嗤笑道:“尿性!”
陳易眨了眨眼睛。
瞧她說的,這怎麼能叫“尿性”呢,她又不是黃毛丫頭,這能一樣嗎……
閔寧隻一眼神就捕捉到他想什麼,臉驀然紅了,卻沒作羞澀模樣,隻是冷笑道:
“可惜你不隨我入蜀,我這一路就缺個暖床的。”
陳易笑道:“我給你暖床?”
“你現在武功是比我高,但之後就不一樣了。”閔寧頓了頓,一板一眼道:“一旬十日,我給你暖兩天,你給我暖一天,咱們輪著來,最後一天休息。”
“嘖,還挺有安排。”
陳易不禁浮想聯翩,二人如今是聚少離多,相識這麼久,肌膚之親卻隻有離京前的一回初夜,相較於殷惟郢,女冠都不知跟他黏糊過多少次了。
隻可惜若是隨她入蜀,路途遙遠,又要闖蕩西蜀江湖,再回寅劍山就不知猴年馬月了。
“師命難違,我之後要回寅劍山。”陳易歎口氣道。
“沒意思。”閔寧也不為難他,“那我多蓋幾層被子。”
二人不在這話題上多聊。
陳易環顧一圈,見這洞府除了那明心見性的古鐘之外,便無甚值得注意之物,
“…準備走吧,看看這裡有什麼東西,就離開。”
說完,正要起步時,閔寧忽然叫住了他。
陳易回過頭來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