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樣騙不著女人的心。”塗山氏笑道:“儘管說,娘從不會難為情。”
陳易思緒一時起伏不定,片刻又籠了回來。
眼前既是他心湖,陳易抖了抖手,拂散了周依棠的容顏,湖水隨指尖輕舞,水華旋即凝聚出一坐立山巔老人之景,畫麵落眼,似是覺察到此人非同一般,塗山氏的眸子皺了起來,狐尾大張,危險的氣機彌漫開來。
陳易望了眼外界昏黑一片,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道:
“他要與我比劍,輸了就我死,贏了就他死,周依棠數年前曾於他打了個平手,因此傳道授業解我惑處,她說唯有抵達‘物我兩忘’的境界,與天地合一,方才有一線生機,她這番話所言非虛,但是…”
塗山氏一猜既中道:“但是你不喜歡。”
陳易苦笑了下道:“對,我不喜歡,那要斬卻下屍,又要勞什子的無形無相亦無我,可是我…我又想不到彆的辦法,想不到…更妙的境界。”
不知為什麼,周依棠許多話他都聽得進去,唯獨她最值得稱道的劍,陳易總左耳進右耳出,倒也並非排斥,隻是覺得她說得不是全對,這一回就更是如此,物我兩忘之言,暗合武道三品的煉神還虛,所謂無形無相亦無我,道儘無數禪意,然而離京前夜的佛像崩毀仍曆曆在目,陳易親手摧毀了那種忘我的武意,不可謂道不同不相與謀。
陳易自嘲一笑道:“我口口聲聲說有更好的境界,自言我即是道,可除了這等與天地合一之法外,還是找不到出路,我的心…總是飄忽不定,一時被這個影響,一時又被那個影響,不知要飄到哪個九宵雲外。”
“你的心不定?”
“閔寧曾問過我,我的心去哪了,我也是那時才驚覺心不定,”陳易緩緩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塗山氏沉吟片刻,隨後問道:“人總在天地間行走,你的天地又在哪呢?”
“在哪,不就是在這嗎?”陳易覺得這問話古怪。
天地還能在哪,除了這裡,除了此方世界以外,又哪有彆處天地……
忽然,陳易猛地有所意識,道:“你是說在這?!”
湖麵蕩漾陣陣漣漪,溫柔的水波把吳不逾的身影揉碎,既不澄澈也不渾濁湖水間,隱隱約約浮現著一道道煙波幻影,水流溫柔地拂過他的雙膝,那一張張麵孔多麼熟悉。
塗山氏抿唇輕笑,柔聲道:“不在你心裡,又在哪裡呢?”
陳易深吸一氣,心念浮起,水流湧動,一滴、兩滴、成千上萬滴水珠飛躍而起,交彙成瑰麗澄澈的天幕,碧空如洗,他的呼吸間泛著濕漉漉水汽,再昂頭去看,怔怔失神。
萬籟俱靜,天穹鋪開柔和畫幅,一張張容顏越來越清晰起來,陳易憶起了許多事,看到了許多景,好似有點點滴滴回蕩,或苦澀、或快樂、或憤怒、或悲哀…他看到殷聽雪拎著紙花想拆又不敢拆,看到離京前後女冠沾濕的衣袖,看到獨臂女子枯守墳塚邊,看到閔寧背劍攜刀,學著他的模樣行俠仗義,看到秦青洛撫著腹部的繁複麵色和祝莪念信時的歡快,看到小寡婦癡癡地趴在桌前……水光瀲灩,彙成無垠天空。
有了天了,可是地,地又在哪裡呢?
陳易想要仰望天空,腳下卻落在空處,長久以來,他總覺自己這域外天魔終歸是域外天魔,浮在這世上,沒有根基,像是浮生一夢的匆匆過客。
陳易懷著詢問的目光轉過頭,隻見塗山氏指了一個方向,他便望了過去,天眼兀然大開,目光貫穿千裡之外,向南又向南。
目光像是一個快步的光團,滾動來滾動去,他看見一群婆子圍屋外焦急等待,低聲交頭接耳,又見那滿如小山的紅饃饃漸涼,燭光忽明忽滅,逐漸融化間凝成一朵不動的燭花,他想看看屋裡的景象,還不待推門而入,便聽見一道破開寂靜的高聲啼哭……
像是哭在他的心裡。
他的女兒出生了。
陳易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腳已不在落空,他在這世上,終於有了根基。
耳畔邊,聽到一道溫和的話音:“易兒,若人能自成天地,又何須向外求法,千尋百覓。”
陳易心底驟然有了明悟,曾糾結於俠義,又困於京城樊籠,可這些都無關緊要,自己本就是個小家氣的人,無論過去多久,自己所求的,從來隻是一個家而已。
“是這樣…就是這樣……”
陳易喃喃自語,以自身為圓心,他的天地兀然開闊起來,延申至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他忽然飄忽不定,腳又踏地,天地愈來愈遼闊,他凝望遠方,相隔千萬裡,長風刮過又一掠既至。
“我想去哪裡呢?”
風從西來,又往東去,他凝神靜聽。
陳易輕聲低喃:“心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煉神還虛,
我心即天地。
………
山巔。
風聲嘶嘶,任天地異象,仍自狂傲搖曳的滿地芒草,兀然一停,狂風也漸漸喑啞,萬千芒草驟然深陷死寂。
接著,
一株株拔得筆直。
密密麻麻,蔚然奇觀。
圈圈芒草振斷,白茫飛舞,吳不逾豁然睜眼,渾濁蒼老的眸子炸開一抹精光。
他轉過身,一步踏出,巍峨如山般氣勢向外推開,萬千芒草傾倒伏首,但見錯雜斷裂間,一柄古舊森寒的長劍拔地而出,從後往前飛掠到手。
吳不逾遠遠眺望,又是一步。
天地一道奔雷,破向遠方。
………
當空之中,天昏地暗,眾仙見檮杌滅殺兩位真君,俱是心神將崩,肝膽欲碎,兩位真君來頭極大,一位是龍門派第七代祖師,一位則是重陽觀初代掌門,而這兩位德高望重的仙人都受封“真君”之號,卻死得如此輕易,他們又能如何,法台頃刻崩潰,眾仙呆若木雞,已忘了逃竄,然而,檮杌卻僵立裂口處一動不動。
三息之後,眾仙才回過神來,化作盞盞流光倉皇逃竄,待遠去百丈,又仍見檮杌一動未動,方才各自停下。
好半晌後,有仙人像是弄清楚了什麼,嘶聲哭號道:
“兩大真君舍生取義,用命誅了天魔!”
本欲回歸天地為禍的檮杌突然身死,與兩大真君的殞命幾乎同一時間,那麼答案顯而易見,此話一出,刹那自眾仙中傳開,戚聲四起,天地間一派哭號哀歎之聲。
輝耀天地的法寶流光一時黯淡,那邊卻依舊劍氣縱橫,敬孤真君如癡似狂,檮杌出現他分神固然不錯,但也隻一刹那,此刻再陷廝殺,劍招與劍罡交錯,砰然作響,殺得好不癲狂。
著雨一麵應對來勢洶洶的劍氣,一麵眼眸掃了眼懸在遠方的陳易,莫名氣機自他身上蔓延開來,難以言述,不同尋常,她旋開淩厲侵襲的劍氣,深深看上一眼,眉頭緊緊皺起。
…自成天地?
著雨瞳孔微縮。
卻在這驚詫的一瞬,敬孤真君下劍愈發狠辣,兩劍交擊的巨響炸起,他破開著雨的劍招,長虹貫日,一劍要穿碎紅衫女子心窩。
嘩!
一道血光衝天而起,卻是滾燙的燦金顏色,敬孤真君親眼看見自己的軀殼往下墜去,劍仍向前,猶想殺之,但頭身已不在一處。
天旋地轉間,敬孤真君瞪大的雙目倒映著白發老人的背影。
吳不逾停於天地間,白發當空亂舞,未曾回頭,眉目給人行見奇峰、高山仰止的磅礴氣勢。
他直直凝望著麵前的男子。
那人已持劍回首。
天地間狂風陡止,彼此之間仿佛拉開一道孤聳如劍的無形絕壁。
白發老人嗓音喑啞道:“你是塚中枯草,還是巍然高山?”
“枯草也好,高山也罷,”破開三品,一身武意臻至巔峰的陳易緩緩笑道:“都可俯首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