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山上的雜役除卻良家婦女外,便多為眾內門弟子的女性親屬,而周依棠何等身份,給閔鳴安排個雜役管事的活計並不難,不過想來也犯不著親自安排,而是掌門真人的吩咐。
陳易微微頷首道:“好,那我待會去找她。”
“你…去找閔姐姐做什麼?”殷聽雪好奇問。
“我聽閔寧說過,她會做孔明燈,我讓她教我一下。”陳易道。
孔明燈…
殷聽雪眼前亮了亮,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要送給誰的了……
像是覺察到殷聽雪的動靜,陳易旋即道:“是送給你的。”
“送給我的?”
殷聽雪略有疑惑,旋即恍然大悟,
“嗯嗯,是送給我的。”
“知道就好。”
“那…那我燈上要畫朵花。”
“什麼花?”
殷聽雪理所當然道:“芍藥呀,我最喜歡芍藥了。”
陳易側過臉去,不知要說什麼,隻無奈地笑了笑,應下一聲,
“嗯。”
………
夜色籠罩京城。
冬日一到,景仁宮便早早燃起地龍,烘得極暖,來往宮牆的宮女們都不著厚衣,隻因跑上幾趟,便汗濕衣裳。
那先年前曾大擺筵席的元春堂,一行人匆匆走過,由女官素心走在最前,雙手捧著一封邸報,越過宮牆,到了景仁宮外。
濃鬱夜色裡,待宮女通報的間隙,素心深吸一口氣,擦了擦脖頸上分不清是熱汗還是冷汗的粘稠,隨即便被宣入宮內。
“娘娘,南麵的邸報送來了,俱是白蓮教的事。”
幽深大殿裡,那一國之後高居案前,籠罩在黑暗之中,她隨意推開鎮紙的紅玉貔貅,眼眸中並無喜怒可言。
素心緊張地吸了口氣。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這一年來,安後的氣勢愈發威不可勝,朝政之時,百官儘數朝密密麻麻的寬大簾子伏首,太後給人一種亟需仰望的巍峨之感。
“你看過,就說個大概吧。”那案台處傳下話音。
“是,”素心停頓後,交代道:“白蓮賊禍亂湖廣至今已兩月有餘,永州府的東安、寧遠、零陵等諸縣皆陷白蓮之手,順江而上到衡州府、長沙府,二府雖早已戒嚴,然而賊寇凶猛,衡州府已有三縣陷落,長沙府隻一縣落入白蓮之手,但長沙東麵的吉安、撫州等地都出現了白蓮教眾的身影,而龍虎山已經封山,隻怕白蓮賊的活動之地,比所述的更遠!”
“好一個湖廣教亂,”安後麵容不變,隻輕輕把一封折子送到素心麵前,“這是湖廣左右布政使、巡按、還有幾位都指揮使聯名送上的請功奏折,”
她頓了一頓,嗓音幽幽道:“都是一樁樁大捷啊!”
低頭看了眼奏折內容,素心瞳孔微縮,不可置信道:“已光複永州府?竟腐敗如斯?!”
座上的安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知陰翳裡的笑意幾分怒容,隻聽她緩緩道:“白蓮教亂,無非是領頭的得了幾分機緣,受了幾分傳承,剿了便是,不過麵上之症,隻是這地方官吏欺上滿下,倒是病入骨子裡了。”
把敗績上報成勝績並不罕見,太祖時便有之,然而把大敗報成大勝,卻儼然是另一回事,素心久在尚書內省輔佐處理政務,全然想象不到大虞地方竟腐敗到如此地步,連湖廣都如此,更南麵的兩廣地區呢?隻怕哪一日賊兵抵京城下,各地都仍是大捷。
“素心,你說說,這該如何是好?本宮姑且聽聽。”
“…合該下旨遣朝中兵馬剿滅白蓮教亂。”
“兵部是景王的人。”
“那…”旨意要經六部本就是國之常事,素心旋即如夢方醒,連聲道:“非常之時,以非常之事,特調外將提督軍事,興兵南下剿滅白蓮賊寇,乃至…緝押湖廣諸官,肅清湖廣之亂局以示天下。”
“你隨我多年,甚是懂事,秘擬懿旨…不,聖旨,至於將士名冊,擬一份給本宮便是。”那嗓音平靜,仿佛交代一件極為尋常之事。
但素心卻知道,這半年來,京城禁軍多了許多姓安的將領。
定安黨忙爭朝利,加之大虞承平日久,全然意識不到林黨的掩護下,安家多年來紮根禁軍,而這些安家人南下剿賊,待功成之時,勢必威震朝野,縱景王等人反應過來要節製其權,也為時已晚。
“若無事的話,下去吧。”
素心並未退走,道:“臣還有一事請奏。”
“說。”
“新年將至,今年私宴一事,還需請娘娘觀之定奪。”素心每一字每一句都說得很小心翼翼。
那案前果真沉吟不語,籠在一派寂靜的黑暗裡。
素心不禁有些瑟瑟發抖,她自然知道上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更明白那犯大不敬之罪的人,至今仍流亡四野,下落不明。
許久,安後起身緩緩自陰翳裡走出,道:“去一趟元春堂看看。”
素心止住顫抖,卻不清楚話語間意味。
這話說得委實模棱兩可。
不過,作為女官的她素來明白這等時候,不必妄自揣度,應聲道:“是。”
元春堂同在內朝後宮,不必起駕,安後走前,素心走後,其後又是幾位宮女,一路去往元春堂。
步伐緩慢,慢到足以讓人有閒情雅致欣賞天上一輪陰晴圓缺。
安後時時望月,眉宇依舊。
近了元春堂,盞盞宮燈亮起,照得內裡一亮,朱紫的柱子支撐牆麵,耀眼鮮明,壁畫上的修羅戰場仍栩栩如生,畫前圓桌積了層厚灰,但布置仍然和過往如出一轍。
安後停住腳步,望著那圓桌,道:“瓷盤杯盞都擺上。”
話音一落,諸宮女照做,旋即便按著座首瓷盤金箸,其餘諸座瓷盤銀箸的規格擺好。
安後長長凝望,半晌後,竟緩緩坐到主座。
由此望過去,她左側是冬貴妃、林琬悺,正對麵是殷惟郢,右側是殷聽雪、東宮若疏,還有夾在中間的他……
宮燈光彩流溢,
那場宴席仿佛還曆曆在目。
“他死了。”
素心兀然聽到話音,抬起頭,還不待她開口應聲,就又聽一句。
“就當他死了吧,”安後慢慢道,“這樣本宮才多幾分懷念。”
素心不敢回答。
明月皎皎懸於夜色,宮燈映射四周牆壁,又漫射到杯沿,有宮女適時斟酒,杯中漣漪蕩蕩,煙波浩渺,倒映安後一人的麵龐,燈光落杯中細碎,勾勒著那場宴席,恰是回憶裡唯一一幕美好,那時偷得一場天公作美、闔家團圓。
許久後,這一國之後竟百轉千回般地輕一歎歎道:“又要新一年了。”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卻是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