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獲鳥。”
三個字落下,場上眾妖肉眼可見的氣氛一沉。
殷聽雪麵露好奇,她聽過姑獲鳥,那不就是傳說裡專收小孩的鳥麼,相傳是產婦死前所化,因為喪子,所以喜歡取人子養之以為子,書上還說這種鬼鳥,越往南就越容易見到。
那幾頭百靈垂著腦袋,默默不說話,麵色幾分沉鬱淒然,老山神仍有些茫茫然的神色,這時山鼠便爬到他肩頭上,以微乎其微的聲音竊竊私語:
“老頭兒你有所不知,豐清山南麵來了頭大妖,在那禍亂作惡,把那一帶的大小妖要麼殺了要麼趕了。”
“真有此事?哪來的?”
“更南麵來的。”
老山神不禁咋舌,這更南麵是出了什麼事,怎麼竟跑到這裡來作威作福了。
他躊躇了下,接著道:“那小七是怎麼沒的?”
“小七貪玩,就跟幾個兄弟姐妹比飛,飛得太遠,哢地一下就被捉住了。”山鼠說得繪聲繪色,“然後就不見了,你又不清醒,大家都不敢出門。”
老山神蹙緊了眉頭,長長思索後,歎了口氣道:“廟裡無人上香,老夫就糊塗了,彆怕,有老夫在,那大妖也會忌憚,不敢進豐清山,大夥好好呆在山裡吧。”
山鼠重重點頭,隻是心裡不住犯怵,老山神這是能清醒一段時間不錯,可過段時間呢?
神靈若長時間無人祭拜,便會慢慢喪失神誌,渾渾噩噩,無以度日,如同凡人喪失魂魄變作孤魂野鬼,神靈也會變成野神,而且這還不是最終的歸宿,沒有香火供奉,神位不能維持,沒了神位,就自然不再是神靈,野神也會退化,成神前為人就退化為孤魂野鬼,若是熊虎一類山君則變回妖獸,而往往自神位上退下的野神們,其秉性要比成神前更為凶殘惡劣。
自山鼠有記憶以來,老山神便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山鼠起初還心裡疑惑,後來才明白原因是來拜山神廟的人愈來愈少,再追根溯源呢?它溜出豐清山看過,山下那繁華一時的鎮子凋敝敗落了,到了節慶也炊煙寥寥,鎮民們連鎮上的神都拜不完,何況山裡的。
如此念頭下,山鼠不禁拿眼睛往那兩道士身上瞧。
老山神見了,連忙把拍了下它腦袋道:“彆打鬼主意。”
山鼠悻悻然道:“我這不想辦法嘛。”
“人家過路拜個廟上炷香,萍水相逢,心好而已,人家心好是人家的事,不能這樣欺瞞,”說罷,老山神猶覺不夠,囑咐道:“收收你心,彆害了人家。”
這連番警告,山鼠也就從肩頭上退下,跳回到原來的地方。
殷聽雪耳廓微動,麵上瞧不出一點變化。
“大年三十,就不談這些事了。”
老山神起過身來,從黑熊那取來酒壇,道:
“喝酒、喝酒,喜慶些。”
此話一出,眾妖間凝重的氣氛方才一緩,老山神自廟裡取來酒樽,大小各異,給黑熊的是開瓢西瓜一樣大,給百靈的則是祭神的小杯,陳易和殷聽雪身前,兩碗酒液呈得極滿,朝他們推來。
老山神高舉酒碗,朗聲道:
“今宵是除夕,明日又新年,央個千歲!”
黑熊單手拖碗而來,百靈們鳥喙叼杯繞著圍成一圈,山鼠夠不著,就雙手把碗高舉於頂,還踮起腳尖,水貂們身長則沒這個煩惱……殷聽雪覺得有趣,轉頭則見陳易也把碗湊過去,還朝她這邊擠眉弄眼,她就趕忙也把碗遞過去。
哢。
於是廟中眾生舉酒,相碰一處,
清脆響聲中,酒液搖晃,殷聽雪好奇的目光裡,眾生把碗中酒水一飲而儘,她則低頭小口小喝到肚子裡。
舌尖醇香散開,酒是上好的汾酒,餘韻十足,殷聽雪雖不喜喝酒,但襄王府上時有汾酒貢來,便一下認出,心底正疑惑一頭大黑熊哪弄來的汾酒,就見老山神跳了起來。
“這麼好的酒,你這大黑子莫不是又劫了哪個富戶?!”
老山神吹胡子瞪眼,抽起掃帚就朝大黑熊抽。
“哪呢、哪呢!人家過路貢給我的!”大黑熊直喊冤。
“嘿,貢?定是你收買路錢!”
老山神不依不撓,掃帚就要抽去,還沒抽到,黑熊就跳起奪路而逃,一追一逃間,整座山神廟地震似震蕩起來,灰塵飄飄而落,大夥哄堂大笑。
好一會,黑熊被山神逮住,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掃帚,整頭熊灰頭土臉的。
老山神出了氣,大口喝酒,比方才更儘興了,仿佛這幾下就抽走心底那點負罪感。
“您老喝得比我還勤!”黑熊喘幾口氣大聲道。
廟裡旋即大笑。
老山神老臉一紅,朝黑熊怒聲道:“還得抽!”
嗖!
正當老山神跟黑熊掐架時,忽地一抹亮光劃過黑夜,天幕上綻放開來。
一束煙花在天空處轟地炸響,廟中眾生都停下動作,回首去看,接連又是幾道嗖嗖聲,數朵絢爛花火撥開夜色,嘩啦,火星似珠簾潑灑。
一場淋漓的煙花間,遠處山風裡還有點點爆竹聲。
殷聽雪左右望去,廟裡眾生的臉龐都被照得微亮,不必言說的暖意蕩漾開來。
眾生都靜靜賞著遠處的繁華,佐酒喝下。
待煙花冷了,天邊一靜,
山風拂過群林,樹海蕩漾,沙沙作響。
“老夫好像聽到爆竹聲了。”
老山神垂著腦袋,細語喃喃:
“爆竹聲中一歲除……”
舊一年過去了。
………
一夜過去,山宴也散了。
陳易和殷聽雪在廟中住了一夜,醒來時眾妖也各回各處,山神廟冷清下來,牆角處生滿敗落的青苔。
陳易打了個稽首謝道:“謝過山神招待。”
“算不了什麼事,不打緊、不打緊。”
老山神似是疲憊,慢慢坐到椅子上。
殷聽雪側頭一看,香爐之上,昨夜的香已燒儘了。
隻見陳易從懷裡又摸三炷香,遞到殷聽雪手上。
她便快步跑到案台邊上,把這三炷香點好又添了上去。
老山神鼻子一吸,臉色精神不少,樂嗬嗬道:
“以後有機會就再來啊。小老無人祭拜,慢慢就遭人忘咯。”
“有機會的話。”殷聽雪回道。
話雖如此,可一去南麵什麼時候回去,路上又是否再過豐清山,一切都是未知數。
山宴已散,新年到了,舊一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