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這麼說,可邵泊卻是勉強從驚懼間尋回魂魄,眼下怎麼都不敢走。
他杵著手裡的刀,豆大的汗珠往下滴落,顫聲道:“道長法力通天,一人去尋也無大礙,我給道長指個路,就先回去了……”
陳易沒有為難他,極其善解人意的點了點頭。
邵泊趕緊把路一指,又匆匆交代了番具體路口,趕忙就收刀入鞘,越過了陳易就往回走。
“等等,邵捕快還未交代她的模樣。”
邵捕快停住腳步,瘮人畫麵一閃而過,壓抑住後,緩緩道:“穿著染血白衣,披頭散發…”
他慢慢陳述,說話間隻覺一股陰森寒意襲來,叫他不住打顫,眼角餘光發現個細節,那一隻未曾開口的少女嘴唇微動,似有聲音……
“燕燕尾涎涎,一燕接一燕,邵公子,來相見,一個人,好相見……”
“小巷冰冰涼,燕飛來,啄縣甥,縣甥死,啄縣令……”
那是…童謠?
邵泊隻覺一股寒意衝上大腦。
而那道士的身影,飄似地轉到他麵前,道袍不見了,隻一襲染血白衣,披頭散發!
“邵捕快是說,是像…我這樣?”
…………
咚、咚、咚、咚……
三長一短的敲門聲後,冰冷暗沉的木門緩緩拉開。
陳易抬起頭,就見到一個麵容孤苦的女人,她退開了幾步,走到一旁。
進門隨意打量幾眼,不算寬大的屋子裡,隻有一個漆黑的灶台,以及五六個色澤暗沉的大缸,環視間,女人把唯一一把椅子端了過來。
“道…道爺……”女人怯生生地喊了聲。
陳易沒有坐,反而擺手示意殷聽雪坐下,少女也不推辭,就坐了下來。
他摸了摸脖頸,正想說話,忽然間窗欞上倒映著一抹突兀黑影。
“出來。”
陳易憑空探手一抓,便聽見急促幾聲“嘰喳”,五指間拘束著一頭掙紮的百靈鳥。
百靈鳥撞來撞去,喊道:“放開、放開!”
“你就是小七?裝神弄鬼,我還以為真有什麼姑獲鳥。”
陳易冷笑一聲。
“放開小七!”
哢擋幾聲響,大缸裡竄出幾個孩子的腦袋,就要撲過來救人…不,救鳥。
孩子們跳到地上,灰塵四起,眼見就要把陳易撲倒。
女人這時喝聲喊道:“都回去,不要跟道爺無理!”
幾個孩子才不情不願地停住腳步,眼巴巴地盯著陳易手中的百靈鳥。
陳易隨意鬆開百靈鳥,這頭叫小七的百靈鳥旋即飛到女人的肩頭上,他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眉宇帶愁色的女人,就是嚴娘子。
“整件事,她跟我原原本本說了。”陳易道。
“看來道爺都知道了…”嚴娘子賠笑道:“哪有什麼姑獲鳥,不過是幾家人逃縣裡的逼債而已。”
陳易並無言語,默認了。
殷聽雪那天先讓他消氣,接著就把事情說了一遍,原來她那時候碰見嚴娘子帶著偽造的血衣回去,一路去追,嚴娘子見嚇不走她,就隻能給她講一遍事情經過。
原來,縣裡接連把人下獄,早已嚇得人人自危,縣衙當然不會明麵判人死刑,按正規流程死刑案子要從州縣報按察使司,再報到督撫、刑部、最後到皇帝定奪,流程冗長,所以整個行省上報朝廷的死刑案子不過二三十件,可若關上十天、百天,乃至上千天,誰又能保證自己不在獄中便因故喪命?
恰在此時,百靈鳥小七意外遇見跑丟的嚴娘子的大兒,聽聞此事後,便借了下姑獲鳥的傳說,嚴娘子也把自己扮作瘋瘋癲癲,掛起血衣,這一帶的街坊鄰居也跟著掛血衣,藏孩子,小七這點微末的道行害不了人是不錯,可把那些官差嚇走,仍然手到擒來。
陳易抬著眸,環視了一圈,這裡藏了十一個孩子,眾人拾柴火焰高,足以把這事傳得神乎其神,再抬眼一看,又見嚴娘子白衣沾血,烏發披散結痂的邋遢模樣,不禁輕輕歎出一聲。
“小七也不是故意嚇人,”嚴娘子嗓音輕輕,有些局促,拉過一個孩子習慣性地揉腦袋,“實在是官比鬼更厲!”
陳易嘴裡呼出一口氣,一時不語。
殷聽雪仿佛已先聽到他的聲音,回頭看他。
隻見他嘴唇微勾,含笑問道:“那我殺官如何?”
…………
邵泊不知暈了多久,隻見再睜眼時,人已不在巷中,而是到了街邊一張板凳上。
他猛一起身,雙目瞪大,冷汗就直直冒出來,似是還未從方才的驚懼中走出,這時耳畔邊忽聽到聲音道:“邵捕快可還好?”
不鹹不淡的聲音叫他打了個激靈,他猛一回頭,就見那道士不急不緩地吹著餛飩吃。
“這、這、這!這…”邵泊哆嗦了好一陣,指了指自己道:“我沒死啊?”
“邵捕快自然無事,至於裡麵的妖鬼,已被我法術所傷。”陳易吃了口餛飩,旋即再問:“邵捕快要不去看看?”
邵泊人都要被嚇沒半條命,哪裡還敢再去,他忙著搖頭,起身顫顫走了兩步,扶著柱子站直。
緩了半天後,邵泊擰過頭來,問道:“道、道爺…能否乘勝追擊,今日便剿了這妖魔?”
陳易不緊不慢地吃混沌,並不答話。
邵泊咬了咬牙,道:“縣裡有賞。”
陳易旋即把筷子放下,拍了拍手,笑道:“好說,帶我見縣令爺就是了。”
邵泊暗啐這等道士見錢眼開,終究跟那些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並無分彆,但臉上不可謂不殷勤,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
從兜裡摸出七文錢,放到桌麵上,陳易便起身隨去。
二人一直走,很快就轉過街巷,明明是新年,寬闊的街麵上卻格外安靜,家家戶戶儘量閉門不出。
陳易跟著邵泊轉過拐角,便到了朱紅的縣衙門柱前,過年縣衙歇息,無人值班,他摸出鑰匙開了小門,熟稔地走在前頭,領著陳易就要往後院去。
“有味道。”
一點異樣的腥味無風自飄。
邵泊皺了皺鼻子,陳易略有惑色,這種味道,他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味道是從縣衙大堂傳來的。
邵泊滿心疑竇,靠前過去,雙手推動厚實的大門發出哢滋哢滋聲。
那股腥味濃得朝鼻腔猛撲,縣衙大堂一如既往平靜,邵泊朝內望去,隻見一條無頭人影撲死在審案桌前,血跡染紅大片!
頭顱呢?
邵泊還沒來得及出聲,腳邊好似滾到的什麼東西,他顫顫中低頭一看。
魏縣令那張老臉正死不瞑目地盯著他看。
“啊!”
邵泊打鳴似地淒聲厲嚎。
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中,陳易饒有興致地慢慢打量。
但見那立有“正大光明”牌匾的開闊牆麵上,留著暗紅已發腥味的淋漓大字:
好男兒賀泰雄殺官於此!
竟有人捷足先登,陳易不禁歎了聲道:“天底下不缺好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