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托著燈,緩緩走近,吐氣如蘭,這道人身上濃鬱的陽氣,便是十個盧才英也比不上,好似一桌珍饈美饌擺在麵前。
“鬼很恐怖嗎?”
沈小姐停住腳步,聲音來處的黑暗裡,似有什麼蠕動。
她拖著燈過去,嗓子微顫,連她自己都不分清是演的還是真的,道:“不、不恐怖嗎?”
那人自陰翳裡昂起頭顱,指尖夾著張泛黃的符籙,
“那你覺得…是我恐怖,還是你恐怖?”
沈小姐腦子霎時一片空白。
…………
燈火如豆般搖曳。
他們之所以會來到這間客棧,是按著卦象過來,所以碰到女鬼,殷聽雪半點不驚訝,而且很是好奇,她讀過的雜書裡,自然有聊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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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的《聶小倩》,倩女幽魂的名頭早已千古流傳,陳易還跟她說過,因這篇章,世上許多人都妄求女鬼青睞,為此罔顧其中四伏殺機。
殷聽雪拍了拍手,從床榻上跳了下來,盯著地上的女鬼看。
一柱柱燦金的根須憑空而起,形如牢籠般把這女鬼壓製在地上,後者麵色慘白,顫抖的嘴唇連哀嚎都做不到。
殷聽雪端起一本書,繞著她瞧了一圈,像是打量著什麼新奇的玩意,她一邊踱步,一邊恍然道:“噢,這就是女鬼啊。”
沈小姐屈辱倍加,但更多的則是發自魂魄肺腑的恐懼。
江湖術士走南闖北,哪怕沒有半點道法,也有幾分見識,因此她刻意將身上鬼氣儘數斂住再來,這般行事謹慎,已是絕無僅有。
然而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結束了。
陳易不在房內,去逮另一隻惡鬼,殷聽雪抱著臉,蹲下身打量著這女鬼,問道:“你姓聶嗎?”
沈小姐不明就裡,但哪敢不答,嗓音顫抖道:“什、什麼?”
“聶小倩呀。”
“我…我不姓聶……”沈小姐仍不解其意。
殷聽雪微微頷首,書上說,胡先生是狐妖,白娘子是蛇妖,無腸公子是蟹妖,王先生就是虎妖,以至於她覺得鬼也有一貫而之鬼姓,但這吸魂女鬼們,卻不都姓聶。
不過話也不儘然,說不準心裡有真情的女鬼都姓聶呢。
沈小姐見這少女模樣天真,不諳世事,計上心頭,她若不做些什麼,就這樣坐以待斃,等道士回來,便隻有身死道消的下場。
她一咬牙,吐聲道:“妹妹…好妹妹,姐姐疼。”
“哪兒疼嗎?”
“手疼、腳疼,被製在這裡,哪哪都疼,鬆開些成嗎?”
“這個……”殷聽雪有些猶豫,“他不會讓我放你。”
沈小姐捕捉著殷聽雪的細微表情,又回想了下二人的細微動作,半蒙半猜道:“好妹妹,你跟道長是道侶是不?瞧你身子骨單薄…想必不經折騰,你若放了姐姐,姐姐跟你一並服侍,不讓你遭罪……”
殷聽雪眨了眨眼睛。
“姐姐、姐姐也是被逼無奈,阿爹逼姐姐吸取陽氣的,姐姐也不想,姐姐也是個好人…不,好鬼,姐姐也不想殺人,都是阿爹害的……”沈小姐如泣如訴,淚已掛上了麵頰。
少女的麵色有些動搖了,她蹲下身,湊近過來。
沈小姐趕忙揚起臉,正欲趁熱打鐵,卻忽然聽到一句:“你是人妻嗎?”
女鬼當場傻眼,半晌後怔怔道:“…生前死後都未曾婚配。”
殷聽雪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那不成,他喜歡人妻。”
沈小姐人已呆愣,半天後憋出一句:“我也可以當人妻……”
還沒說完……
門就開了。
隻見陳易手裡拎著一團鬼影,拋似拋到了地上。
後者打了個滾,喉中發著顫,沈小姐抬頭一看,那便是她的所謂“阿爹”。
那鬼影還未站起,便被貼上一張符籙,再起不能。
陳易掃了眼沈小姐,又掃了眼這“沈老伯”,慢悠悠問道:
“說說,你們口中的這個姑姑,是不是姑獲鳥?”
妖鬼名稱,往往一貫而終,胡先生是狐妖,白娘子是蛇妖,無腸公子是蟹妖,王先生就是虎妖,至於所謂姑姑,想來怕是專劫人子嗣的姑獲鳥。
兩頭鬼怪都匍匐在地,半點聲音不敢出,他們盤踞在這荒郊野嶺不知多時,平日所害過路之客更不知何幾,此刻全然摸不準這位爺的打算。
不過,他們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絕非什麼坑蒙拐騙的雲遊術士。
“敢問道長…此行是會友、封山、降妖……啊!”
老翁鬼鬥膽出聲開口,話還沒說完,陳易單手橫下一壓,其手指自行彎曲,迸出咯咯的骨折聲,截斷的話語變作淒慘的哀嚎。
殷聽雪縮了縮脖頸,退到了椅子後麵,她不喜歡這樣的畫麵。
陳易冷冷道:“該答就答,不要給我廢話。”
兩鬼俱是顫顫,不敢再妄言,連眼都低著不敢抬頭看。
最終,是沈小姐先承受不住壓力,慌聲道:
“姑姑…確是道長口中的姑獲鳥,半年前,它自南麵北上,飛抵此帶,將這一帶的大妖儘數誅殺之,還奪了許多妖怪的子嗣收為養子養女……我等也不過是它的倀鬼,更是被逼迫,還望道長憐惜……”
說是不廢話,可那女鬼梨花帶雨,說到後麵時的顫音竟惹人心憐。
陳易麵色冷冷:“彆廢話,這鳥現在在哪?”
“是…它行蹤難覓,不知為何,洞府更修在隱蔽之處,全無一方大妖的氣度,我等便是想要尋它,也不過一年能見上一回。”像是怕陳易不滿意,沈小姐連忙補充道:“不過,近日它廣邀群妖,要大擺筵席,慶賀開山二百日。”
陳易微挑眉頭,若是開山一年還好說,可開山二百日,以此拿來擺宴,為免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再念及它此刻開宴,南麵白蓮教又鬨得如火如荼,也不知其中是否暗藏玄機。
“那麼你們說…要如何才能上宴?”陳易悠悠然問。
二鬼頃刻不答,而且紛紛鬥膽抬頭,眼睛顫顫地看著他。
殷聽雪替他們開口道:“他們想要你給一條生路。”
陳易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二鬼仍未交代,隻聽老翁鬼嗓音喑啞道:“道長可否…發個誓?”
與凡人隨意發誓不同,於道人而言,誓言絕不能輕易違背,隻因道人修道,所修既是天道,若違誓言,以所立誓程度不同,輕則日後修道遇阻,重則道行儘退,心魔大生,陳易麵容冰冷,慢慢道:“我不發誓,你們便不說麼?”
二鬼沒有回答,隻是沉默,似是默認了一般,許久後,老翁鬼才把腦袋點了一點。
“那不必說了。”
下一刹那,陳易掌心一拍,老翁鬼渾身一哆嗦,如遭雷擊般僵硬住身,旋即緩緩滑倒在地。
這是讓人連鬼都做不成了。
目睹這一幕的沈小姐兩股戰戰,待陳易轉過頭來時,尖聲喊道:“我交代、我交代,赴宴需那蓮花請柬。”
“怎麼弄,如果沒有呢?”
“如果沒有請柬,那便唯有夢魂遊……姑獲鳥劫人子嗣,幾乎神不知鬼不覺,便是先把孩童魂魄勾走,隨後便軀體就會隨魂魄夢遊而去,所以平民百姓對於姑獲鳥防無可防,”沈小姐顫著聲道:“姑獲鳥從不嫌子嗣多,隻消二十歲還未束冠,便都會擄走。”
這倒是個辦法……
陳易輕敲劍鞘,旋即轉頭看向殷聽雪。
他已二十好幾了,而少女仍舊是二八年華。
還沒等來殷聽雪的回應,沈小姐便撲在地上,磕頭求饒:“小女子是被阿爹裹挾,絕無害人之心,懇請道長給一條生路!”
陳易指了指自己,不輕不重道:“我平素言出必行,若說饒你,自然饒你。”
這是想饒她一命…沈小姐眸中希望流露,嘴唇勉強勾起個笑。
忽然,門外廊道上,響起一聲驚呼:“大公子、大公子沒氣了!大公子死了!”
沈小姐麵色略微發僵。
“唉,我雖然言出必行。”聲音落耳,陳易歎了口氣,抽劍出鞘,“但我忘了說饒你一命。”
一劍旋即落下。
…………
…………
盧才英死時全身乾癟,陽氣被采得一乾二淨,模樣不可謂不淒慘。
他的身體已被平遠鏢局的鏢人們抬到大廳,杜盛麵容慘淡,手指不禁輕輕顫抖。
一炷香的工夫,陳易已把事說明,更將兩鬼的軀殼都叫幾人看了,不過一老一少兩張皮囊而已。
“道長,當真無藥可醫了麼?”杜盛顫著聲問道。
平遠鏢局總鏢頭之子,那一方地界也是人中龍鳳,卻就這樣便死了,不是死於劫鏢人手,而是死於女鬼之下,如此…輕易,堪稱離奇。
“哪怕是把魂叫回來,這具軀殼陽氣已儘,已經沒活路了。”
杜盛唯有重重歎息一聲。
女鬼亦有敲自己房門,隻是他各掃門前雪,不曾理會。
而與他這種刀口舔血多了的鏢師不同,盧才英雖習得家傳武藝,天資無量,但慣受總鏢頭寵愛,鏢局內也多有奉承,更缺了關鍵的謹慎,隻能當得了開武館的富家翁,沒有走南闖北的命。
杜盛看了看身後幾位鏢人夥計,眉目複雜。
“杜鏢頭這要如何交代…”一人欲言又止。
杜盛回過神來,朗聲道:“這趟押鏢,我等連走十三日,曉行夜宿,因疲憊不堪投身荒棧野店,一時大意懈怠,隻有大公子盧才英仍心懷警惕,揭破暗藏魑魅魍魎,生前以一敵二,力戰而死,大公子豪勇,莫過於此!”
眾鏢人不約如同地點了點頭。
這算是給盧才英留下一分尊嚴,也是維護平遠鏢局的顏麵。
“還請道長超度吧。”杜盛轉身道。
陳易沒有回絕。
不過盧才英魂魄不知何處去,需先誦喚魂的經文: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托些……”
隨著經文誦念,一縷縷薄薄魂魄自遠方歸來,彙聚在軀體之上,凝而不散。
眾鏢人見盧才英的麵容逐漸凝實,忍不住悲從中來,眼角微酸。
哪怕不是大公子,到底也是一起押鏢的弟兄,前些日子還打趣說笑,今日便要魂歸幽冥,世事何其無常!
三魂七魄已喚回,凝在屍身之上,除卻身形飄渺,仍與生前無二,鏢人瞧見他眼皮微動,嘴唇也嗡嗡,似有話要說。
且聽聽大公子遺言吧。
“我這是…死了?”先是一聲朦朧低喃,似還不清醒。
鏢人們眸帶悲戚,到此時才知身死,何其可悲……
黑暗中,迎著眾人目光,盧才英豁然睜眼,忘我大呼:“死了也值!值了!我值了!”
鏢人們麵麵相覷,
那幾許悲戚散得一乾二淨。
嘿,這叫可悲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浩劫垂慈濟,大千甘露門,十方化號,普渡眾生……”
超度聲適時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