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西北仍舊寒冷刺骨,遠遠望去山上白雪皚皚,沒一點兒綠意。
蘇婉從盛京出發時,還是冷颼颼的冬天。白風肆虐,砸到人身上像是要生生剜下塊血肉來。
走了一個月,鞋底全磨成了窟窿眼子,腳趾頭凍的一點知覺都無;衣裳也縫縫補補好似鵪鶉的尾羽般破爛不堪。
卻一直沒能走出冬天,仿佛春天永遠不會來了。
臨近爻子溝時又下起了大雪,軍隊停下休整。
蘇婉這些流放的罪奴卻沒有熱乎乎的湯水、暖烘烘的帳篷,隻能相互依靠著汲取溫暖。
她的大哥蘇禾從懷裡掏出一個比石頭還硬的饅頭,伸出全是凍瘡的手用力扯下一小塊,遞給身邊的小兒子蘇弘,又扯下一塊,遞給女兒蘇沐。
這對兒女乃是龍鳳之胎,生下來時舉國歡慶,皇帝甚至親自到府參加滿月宴。
如今二人木著一張臉,過去的榮華顯達似乎像眼前的細沙,風一吹就沒了。
蘇婉裹緊了身上的破襖,好似做了個長夢。
夢裡她是一個剛畢業的小獸醫,剛給一隻小金毛結完紮,休息時不小心睡了過去,再來,她便成了蘇婉。
她覺得她是那個獸醫蘇婉,因為她腦海裡有各種學到的知識,有思念的親人,有懷念的空調手機。
可她又是現在的罪婦蘇婉,一想到身上的血海深仇,她便恨之入骨,心中燃燒的複仇火焰讓她堅持著活到現在。
她是蘇子蘊的女兒。
蘇子蘊,官拜黃門侍郎。
長子蘇禾,娶齊樂公主為妻,生子蘇弘蘇沐。
幼女蘇婉,嫁給尚書郎曹豐南為妻,成親當晚父親出事,連堂都沒拜成,便被曹家休棄。
時值大魏國承光三年,權臣宇文安把持朝政,誅殺異己,民不聊生。
蘇子蘊連合大將軍劉玄,外戚白書朗欲誅殺之,可所謀之事卻遭泄漏,三人在蘇婉大婚當日人頭落地。
連屍身都無人收殮。
此時有兩個形容猥瑣的士兵朝著他們走來,先是肆無忌憚地挨個打量了女眷,這才繞過他們去山腳撒尿。
蘇婉隱隱聽到“白”、“嫩”、“睡上一覺”之類的詞。
有的女子也聽到了,連日來的辛苦擔憂此刻儘數化成眼淚,委屈地從臉上掉落下來。
蘇婉覺察到一股充滿恨意的目光向自己投來。
她順著視線望去,是她的堂妹蘇茵茵。
自打流放起,蘇婉的二叔便病死在了路上。
他的一雙兒女蘇魏蘇茵茵將仇怨轉移到了蘇禾蘇婉身上,如果他們手裡有刀,估計早捅死蘇婉幾百回了。
蘇婉常聽蘇子蘊說“臨患不忘國,忠也。”他是個忠君愛國的純臣,可以大義赴死,可受他牽連這些兒女親朋,焉能不恨?
“我們二房受他們連累的還少嗎?爹連秦關都沒過就病死了,大哥你本來能進中軍營光耀門楣,如今手傷的連刀都握不住,我都快入宮了,現在呢?在這個鬼地方被這群下等人看妓女一樣打量。”
蘇魏冷冷道:“怪自己命不好,彆說了。”
蘇茵茵披頭散發,跟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在這裡受這種苦,我是蘇家二小姐,我們蘇家世代簪纓,輔佐天子,如今全都毀在他們大房手上了!”
她是快瘋了,這裡的人誰還沒瘋呢?就連蘇禾這個傲骨嶙嶙的漢子也沒了風骨,如同行將就木之人。
“喊什麼喊!”負責看守的長官大踏步走了過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惡狠狠道:“都給我安靜點兒!還當自己是錦衣玉食的少爺小姐呢!我告訴你們,到了這兒就是奴隸,都得低著頭給人行禮,誰再亂叫,就讓他嘗嘗我劉家鞭法的厲害!”
“劉哥,彆生氣啊。”這位長官身邊的跟班小跑著過來,諂媚道:“天寒地凍的,跟哥兒幾個喝幾杯,你還怕他們跑了不成?”
“哼,跑?”劉哥嗤笑道:“這裡山上全是狼群,它們餓了一個冬天,撞上了正好打打牙祭。”
“喲,聽說西北的狼特彆凶,被盯上了能跟著獵物追幾十公裡不撒手,咱不會遇到吧?”
“你怕什麼?前頭的賀家軍便號稱是西北蒼狼,千軍萬馬都能對付,能怕這十幾隻小狼崽子?走,喝酒去。”
蘇婉靜靜聽著。
賀家軍的統帥叫賀長霄,祖祖輩輩鎮守西關,不叫西戎的鐵騎踏腹中原。
“賀家軍,殺悍匪,一人一馬鎮西北。”
這是連盛京的幼童都會吟唱的歌謠。
蘇婉隻遠遠見過這位年輕的統帥一次
那是公主的壽宴,朝臣雲集,群英薈萃。
她的長公主嫂嫂帶著她坐到帷幕後頭樂滋滋地說:“我們婉兒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快瞧瞧這些青年才俊中可有中意的人,本公主替你把他招進府。”
蘇婉當時已於曹豐南互通心意,隻含笑淡淡掃過堂下那群喝得酩酊大醉的大魏風流才子。
號稱“七絕聖手”的雅士趙三懷,此時正色眯眯盯著替他倒酒的侍女。
丹畫奇才羅石淶邊摳著鼻孔邊打著酒嗝。
隨意打量間冷不防與一道凜冽的視線相撞,仿若一隻溫順的小動物感受到了危險天敵的氣息,蘇婉嚇得抖了一激靈。
公主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輕歎了口氣:“婉兒可彆喜歡這樣的人,他們西北賀家隻會殺人,不會疼人。再說,你願意嫁到那蠻荒之地?”
蘇婉驚魂未定,強打起笑臉道:“公主千萬彆打趣我了,想必世間少有人能配得上賀統帥。”
宴會之後,蘇婉便將此事忘了。
沒想到,此次流放途中還能再遇到賀家軍。他們軍法嚴明、匕鬯不驚,使得護送蘇婉這群人的官差都沒那麼放肆了。
天黑的早,那點點粉雪也早已停了。
吃飽喝足的劉哥帶了兩個差役搖搖晃晃來到他們跟前。
“再往前走便真正出關了,路上條件更艱苦,走幾天都不一定有水。咱也不是鐵石心腸之人,此去不遠有處湖泊,各位今晚可去湖邊洗漱一番,明早動身。”
話是好話,可一路過來都明白,說話之人不是好人。
沒人願意動彈。
劉哥不耐煩的隨意指了幾個人,說:“先你們幾個去,快點兒,彆給臉不要臉。”
被指的幾人沒法子,顫巍巍跟在衙役後頭拖著步子向湖邊走。
蘇禾摟緊了一雙兒女,又對著蘇婉道:“待會兒都跟著我。”
眾人恍恍惚惚、擔驚受怕之際,那幾人已經回來了。
後又去了幾批人,均全須全尾,毫發無傷。
蘇婉不禁疑惑,這位劉哥難道喝了幾杯酒便棄惡從善,改信佛了?
“你,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