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到什麼時候,才應該學會放棄呢...
年輕的鄒娥皇會說,人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該放棄。
哪怕對手是她那似乎天生缺了根弦兒的大師兄,軟磨硬泡下也有成功的可能。
她會仗著師妹的特權,不擇手段,哭纏著師兄;半是撒嬌半是埋怨地問她那個驚才豔豔的師兄,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幾招呢?明明她已經這麼努力了不是麼,為什麼不能讓她替他去參加天驕宴呢。
等她師兄終於輕輕頷首同意了後,十八歲的鄒娥皇,以為那就是勝利。
但她從沒想過,那一日是小石子打破了湖水的漣漪,是一切挫折的開端。
天驕宴後,她就被折了劍。
於是自以為看破紅塵世俗的鄒娥皇會說,當意識到努力在天賦麵前一事無成,卷王終究跨越不了命運鴻溝,自以為背負天命然而連一劍之力都沒有的時候,就該放棄了。
但是她沒有想過,也沒有意識到。
大多數情況下,難的從來不是放棄。
而是讓一個從平等教化裡走來的人,承認這世界本就不平等,靈根和資質天生就分三六九等,努力在悟性前不值一提。
難的從來不是放棄,而是讓一個自命不凡的姑娘,承認她並非璞玉而是頑石。
難的是,你該如何控製住你去摸劍的**;難的是,仙途在前,哪怕明知渺茫,可誰能不懷希望。
在一個能得到成仙的世界裡,讓人不去攀仙途這件事,比飛升本身還要難。
所以。
人究竟到什麼、時候,才該放棄呢?
鄒娥皇咽下了喉嚨的一股腥氣。
她想,如果她背後的劍能拔出來就好了。
她想,如果她能——拔出劍來,就好了。
但她唯獨沒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就不來密州,如果一開始就不要何言知贈予的星盤,那這樣糟糕的處境,或許從根本上就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這世上有那麼多的如果。
但她竟隻能把滿腔怨憤宣泄於一柄不會說話的劍。
雨水滴滴嗒嗒地順著鄒娥皇的黑發流入她的衣襟,再緩緩滑出了她的褲腿。
風聲大作,吹起她額前沾著血跡與泥跡的幾根頭發。
緩緩爬起來的鄒娥皇忽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
原來即便狼狽到了這種地步,自己也依舊沒有選擇放棄嗎。
陰雲籠罩在一方後院,前院裡隱約傳來賓客的喧鬨與祝詞,與這裡沉濕厚重相隔;乍起的驚雷幾個瞬息閃徹照亮昏沉的天地間,呼嘯在空中的鞭聲一聲比一聲狠戾。
何春生從來沒這麼地厭惡過一個蠢貨。
橫紋耷拉在他的額前,比起一開始何春生那興致勃勃的攀談欲,他現在簡直沉默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
她為什麼還不倒下。
她為什麼還不肯獻祭出星盤。
她到底,還要苟延殘喘到什麼時候?
何春生知道自己應該直接了當地殺了她,但他不知為何犯了個錯誤,偏偏想看看到底是鄒娥皇的骨頭硬氣,還是他的血骨鞭硬。
數不清的鞭聲響徹耳邊,何春生慢慢地感覺到了一種疲力,但讓他感到後怕的是,這種疲力並不是源於內心,而是源於他的手腕。
他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握鞭的手上,被一團細小的靈絲糾纏了上去。
這靈絲太細,細到肉眼近乎看不清。
可凡人如此並不奇怪,怪的他身為一個合道,居然也對這異變毫無察覺。
這本該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鄒娥皇用一次次鞭子抽到身上的皮肉之苦,換來了這些靈絲慢慢地附著於何春生的本命法器上,再渡到他的右手上。
但就算這樣,一團小小的靈絲,又能代表什麼。
何春生蹙眉,嗤了聲雕蟲小技,抬手就要彈掉。
然而無論他如何的不以為然,如何的嗤之以鼻,無論是輕輕一彈還是用力一甩,這團小小的靈絲好像已經紮根在了他的手腕上,怎麼甩也甩不掉。
就好像是從他自己的血肉裡長出來的一樣。
是牽絲術。
側倚在榕樹主乾上,拿金邊婚帖用來扇風的容有衡眼神微眯——那個傳聞中死在妖王爪下,自斷一臂的崖山道君,此刻不僅雙臂完好,在這等詭變風雲下,仍有一分的怡然自得。
強大如合道後期修為的何春生,也未能發現榕樹冠裡藏了個人。
改頭換麵、隱姓埋名的容有衡,如今化名容無常,來參加一場婚宴,明知道親師妹受難,卻仍能做到不動聲色。
這等人,很難說明白他心裡到底藏了什麼事。
又或許他此刻隻是在想:這牽絲術,是他教她的。
兩世重逢,麵對這個愚笨的二師妹,他教給她的第一門仙術,永遠都是牽絲術。
蓬萊山上的崖山道君,驚才豔豔的容有衡,平生共有兩個秘密。
第一個麼,他是重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