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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1 / 2)

劇院特將抽簽箱設在舞台中央。

選手們登台之後,需將自己抓到的號碼牌展示給台下的評委和觀眾們看,以此來彰顯比賽的每一個環節的公正和客觀。

宣讀完決賽規則,兆先生將全體選手領到舞台側方靜候台上的指令,趁此間隙,聞亭麗悄悄透過猩紅厚簾的空隙向外看。

如兆經理所說,全場一千多個席位,竟是座無虛席。

隻一眼,她便體會到了一種排山倒海的壓迫感,那四麵八方射過來的目光,幾乎要把人溺死在舞台上,她喉嚨有點發乾,悄然攥緊了拳頭。

評委們坐在第一排,黃遠山作為比賽的發起人並未擔任評委,此刻正興致高昂地在台下招呼電影協會的兩位會長。

往下看,又看到了第二排的米歇爾校長,她是代表務實中學來的,所以坐在前列。

米歇爾身邊則是各大中學的校長、各電影公司的製片人、以及滬上某些著名文藝協會的負責人。

忽聽台上說:“讓我們有請今晚的十名選手輪流上台抽簽。”

選手們的呼吸不約而同都粗重了幾分。台下卻是掌聲雷動。聞亭麗第五個上台。

一上去,一道雪白的光柱就朝她打過來,放眼望去,觀眾席猶如一座浩瀚無垠的汪洋,每一道從台下投過來的目光都像是一朵浪花,彙聚成在一起,形成了洶洶的巨大浪潮,相形之下,舞台上的演員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渺小、乾涸、無所遁形。

聞亭麗在全場的注視下抽出一塊號碼牌。

主持人是一位梳著中分頭的滑稽戲演員,對著台下高聲說:“聞同學,請向大家展示你抽到的號碼。”

聞亭麗怡然轉向觀眾席。

“十號。”主持人接過號碼牌高高地展示一圈,又對第一排的評委說道,“請林會長宣讀對應的十號劇本。”

“劇目是《孤兒寡母》。”

原來每個號碼牌都對應著男女演員兩套劇本。聞亭麗是女選手,按照十號(女演員)劇本,她將扮演一位名叫阿香的女傭。

劇本裡,阿香的丈夫兩年前隨同鄉到南洋謀生,獨留阿香一個人在滬照顧女兒,第一年丈夫偶爾會寄錢回家,之後便徹底失去了音訊。

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女兒患上了肺炎,阿香為給孩子治病花光了手頭的全部積蓄,又因帶孩子看病耽誤上工被主家開除。

女兒仍在發燒,阿香抱著女兒無處可去,忽在街上看到一個肖似她丈夫王金生的男子,男人提著一個皮箱,似是剛下火車,阿香起初不敢相認,畢竟男子裝扮十分闊綽,沒想到她一喊,男子就應聲回頭,阿香抱著女兒向丈夫奔去,近了才發現,丈夫身後還站著一位年輕的女郎……

林會長當眾朗讀完劇本:“請選手自行設計台詞和肢體語言。”

觀眾席上發出一陣不小的騷動。

這場戲一聽就不好演,先是大苦,繼而大喜,旋即希望又落空,彆說一個小姑娘,連經驗老道的演員都未必駕馭得了。

關鍵這十套劇本都是黃金影業公司請編劇新編撰的,目的就是防止選手們從已上映的影片中借鑒到前輩們的表演經驗。

沒有藍本,一切都要靠選手自己臨場發揮。

聞亭麗在腦海中默誦劇本。黃遠山在台下抱著胳膊望著台上的聞亭麗,眼神中充滿期許,自己發掘的這個新人究竟能不能挑大梁,稍後就能見分曉了。

“接下來,讓我們有請滬江中學的徐維安同學上台抽簽。”

全場轟動。一片炙熱的聲浪中,徐維安自信滿滿邁上台,上台後先是朝台下笑著一鞠躬,接著在全場觀眾殷切的注視下,抽了一個“七”出來。

“選手請聽好了,七號劇本的題目是《最貧窮的富翁》。”

按照劇本,徐維安將飾演一位五十歲的陳姓富翁,陳翁做人的信條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儘管他富可敵國,卻也樹敵頗多,他生平最大的缺憾是早年帶家人逃難時不慎跟兒子走散,為此,這些年一直在找尋兒子的下落,最後一場戲,是陳翁誤將親生兒子當作敵人派來的細作槍殺,得知麵前這死去的年輕人竟是自己苦尋多年的小兒子之後,陳翁震駭地跌坐在屍首旁。

徐維安思考數秒才下台。

輪到樂知文上台抽簽時,劇院一下子炸開了,掌聲如潮水般嘩啦啦啦湧向劇院的各個角落,觀眾們紛紛從座位上立起來鼓掌,就連樓上的雅間也有不少人激動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樂知文招手。

見此情景,側台幾個工作人員低聲感歎:“還是黃姐有遠見,特地將抽簽和表演兩個環節分開,還沒正式比賽,現場氛圍就搞得這樣火熱。”

樂知文抽到的是“九號”。林會長宣布:“你要表演的劇目是《狼兄虎弟》。”

在該劇本裡,樂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過氣演員。

莉莉本是孤兒,幼時被養父母送去戲班子學戲,一次演出時,因歌喉和身段出眾被某位名導演相中,在該導演的邀請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從此得爆大名,身價也跟著水漲船高。

趁此機會,莉莉養父母生的幾個兒子主動提出擔任她的保鏢,養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腳花錢為由,將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後,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躍成為最當紅的女明星,養父母開始擔心再這樣下去,莉莉早晚會脫離他們的管束,某個兒子便出主意說不如引誘莉莉吸大煙,人一旦吸上了大煙,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煙癮後,拍戲時經常遲到,還頻頻忘記戲詞,漸漸地,片約越來越少,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薦下獲得了一個試鏡機會,結果慘遭淘汰,回到家後,可怕的煙癮再一次找上了她,她備受折磨,偏在這時,養父母帶著兒子們闖進她的寓所趁火打劫,莉莉懷著強烈的恨意衝上去……

林會長朗讀完九號劇本,全場集體陷入了啞默,這場戲先不說情感上的激烈程度,光是表演技巧上的難度就堪稱今晚之最。

可那畢竟是樂知文,彆人做不到的,她能做到。短暫的寂靜過後,劇院沸騰起來,觀眾們興奮得交頭接耳,那嗡嗡嗡的聲浪壓都壓不住,主持人充滿期待發問:“樂同學都聽清了?”

樂知文平靜頷首。

“好了,十套劇目已公布完畢,所有配戲演員均已在後台等候。”

樂知文一下台,立馬有助手和化妝師提著巨大的衣箱簇擁著樂知文下去換裝。

兆先生跑過來對剩下的選手說:“快,台上要搭景了,你們先跟我到後台化妝,還有,把你們自備的戲服拿走,主辦方早將十套劇本的戲服都備好了。”

給十號聞亭麗準備的服裝是一件灰色的粗布棉袍,底下是一雙破棉鞋。聞亭麗試了試妝,棉袍略嫌寬大,棉鞋倒是不大不小。

由於時間有限,化妝師幫聞亭麗隨便盤了個光禿禿的圓髻就算完妝了。

趙青蘿在三號劇本裡要扮演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化妝師卻僅僅用鬈發卷幫她做了個簡略的西式頭。

相應地,徐維安和樂知文自帶的化妝師卻是各顯神通。短短十來分鐘,徐維安就從一個翩翩少年化成了一位臉上溝壑橫生的老年男人。

而樂知文化完妝後,飽滿的臉頰一下凹陷下去,眼睛下方的兩個眼袋仿佛厚厚脂粉也遮蓋不住,一看就知是個“癮-君子”。

聞亭麗和趙青蘿看得暗暗稱奇,她們沒有自備的化妝師,隻得互相幫著補充妝容。聞亭麗幫趙青蘿畫上招搖的眼線,趙青蘿則用偏褐色的粉底仔仔細細遮去聞亭麗的紅唇,又把聞亭麗盤得過緊的圓髻弄亂些,拾掇一番,後仰著頭左右一看:“嗯,這才像個走投無路的母親。”

兩人分頭去找配戲的演員對台詞,排練了十來分鐘,工作人員過來催促:“趙青蘿,趙青蘿!到你了!”

趙青蘿慌忙對聞亭麗說:“你就彆出去看我表演了,趁這工夫跟幫你配戲的前輩好好排練。”

工作人員又舉起手中的繈褓:“十號劇本的選手在哪?這是你的道具。”

聞亭麗忙上前接過繈褓,再回頭,趙青蘿已經上台了。

外麵一會兒安靜如墳,一會兒又掌聲如雷,相較之下,化妝間像個與世隔絕的安靜船艙,選手們都緊張得大氣不敢出,沒多久,兆先生親自過來延請徐維安:“徐先生,到你了。”

聞亭麗對著鏡子默默排練了半晌,仍不見趙青蘿回到後台,隻得尋到外頭去。

台上,徐維安的表演已經進行到了最**的一幕。

他孤獨地跪坐在舞台一隅,麵前是一具“屍首”,顫抖著抬起手,又落下,再抬起,卻縮回,最後他不敢置信撫摸上屍首的麵龐,垂頭低泣起來,那哭聲是如此悲哀,惹得台下觀眾情不自禁跟著啜泣。

全程隻有短短的幾句台詞,卻把一位野心家的震驚、悔恨、絕望演繹得淋漓儘致。

表演完畢,黃遠山帶頭起立喝彩,第二排的導演們也讚聲不斷,十位評委中,有七位給出了滿分。

主持人賣力地扯開喉嚨。“恭喜徐維安獲得目前全場的最高分。”

緊接著上台的是秀德的一位選手,她抽中的是喜劇劇目。

小姑娘很有喜劇天賦,表演的過程中劇院裡不時發出爆笑聲,唯一不足之處就是吐詞不清晰,這個缺點本來不算突出,但因為跟在以台詞著稱的徐維安後麵上場,這缺點就被無限放大了,儘管現場觀眾們的反響很不錯,最終得分卻不高。

八號選手一下台,主持人的聲調再也掩不住亢奮:“接下來——讓我們有請九號選手樂知文。”

聞亭麗凝神望著舞台,這時,底下忽有一名場務弓著腰碎步進來對第一排的黃遠山說了句什麼,黃遠山一凜,急忙朝樓上的雅座走去。

聞亭麗好奇地望向那個方向,就看到有個人遙遙在東首的一邊坐下了。鄰旁兩套雅間都空著,那位置像是專為他一個人而留。

他整個人坐在陰影中,但他的麵孔似乎正對著舞台中央。

米歇爾等人見陸世澄來了,紛紛離席往樓上去。

聞亭麗待要細看幾眼,劇場裡燈光倏地一暗,台上的帷幕靜靜拉開,一個女孩慢慢從陰影中走出來。

舞台的地板明明很平整,女孩卻像是踩在泥淖中,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無力,推門進屋後,她背靠在門上,呆呆望著虛空的某一點,發怔。

儘管沒有多餘的表情,但觀眾立刻感知到台上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絕望。那絕望是如此揪心,撕扯著每個人的心弦。

偌大的劇院,一時間針落可聞。

半黑暗中,那木雕一般的女孩忽然一個激靈,低下頭飛快在提包裡找尋起來,那急不可待的樣子,透著幾分詭異。

很快,莉莉摸出一根香煙和一包洋火,抖著手點煙,但因為顫得太厲害,點了好幾次才點著。

猛吸幾口煙,焦躁卻絲毫未減,莉莉扳著自己的胳膊,趔趔趄趄奔到沙發上坐下,但沒用,儘管煙叼在口裡,她的身體卻依舊抖瑟個不停,終於,她不受控製地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聲,一聽就知道摔得不輕。

影迷們不由得發出驚叫:“樂小姐。”

“莉莉”繼續在地上痛苦地滾動,一時挺身如弓,一時佝僂如蝦,才幾下,衣裳和臉龐就沾滿了灰塵,終於她再也抵擋不住那誘惑,朝一個立櫃爬去,哆哆嗦嗦向上摸索了一陣,在一個抽屜裡摸出一塊烏黑的煙膏和一根煙管。

一口大煙吸進去,“莉莉”臉上浮現出快意的表情,可緊接著,她就痛苦地抱頭哭了起來。

再麻木的觀眾,也能聽出哭聲裡的痛恨。女孩痛恨大煙,痛恨自己的命運,可憐的是沒人能幫她一把。

忽然,舞台側方出現一群人,為首的那個,一腳將房門踢開。

進屋看到地上的莉莉,人群中最高大的漢子對老者說:“爹,你看,莉莉又犯煙癮了,這樣下去她早晚把手邊那點家產敗光,不如我們把這一屋子的東西全搬回家吧。”

老者假惺惺地歎息一聲:“搬吧搬吧。”

一群人就這樣長驅直入,沒一個人關心莉莉的死活。

那漢子撬開抽屜翻出一堆銀票,莉莉使出渾身力氣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你們這群強盜!不是你們害我,我能變成這幅鬼樣子嗎!彆動我的錢!”

漢子一腳將莉莉踹到地上:“什麼你的錢,要不是我們家收養你,你能有今天?”

莉莉仰頭瞪著麵前的所謂“親人”,眼神漸漸由憤怒、痛楚、變為怨毒,她迅速回身從那裝著煙膏的抽屜裡取出一把袖珍手槍,對準麵前的“親人”,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麵前的人一臉震驚,紛紛應聲倒地,莉莉卻歇斯裡底地悶笑起來,笑聲震蕩著每個人的鼓膜,讓人頭皮發麻。

全場啞默無聲,這一幕明明毛骨悚然,卻透著無限的悲涼,不知過了多久,舞台後方傳來鼓掌的聲音,原來徐維安表演完之後並未離去,而是全程看完了樂知文的表演。

他心悅誠服地帶頭鼓掌。

全場爆發出驟雨般的掌聲。

聞亭麗掌心都拍紅了,不愧是樂知文,技巧、台詞、肢體動作,全都無可挑剔。

隨著樂知文出來謝幕,劇院的氛圍燃到了頂點,主持人又是抬手示意,又是插科打諢,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劇院安靜下來。

“請大家暫且平複一下激動的情緒,彆忘了比賽還未結束,接下來——讓我們有請十號選手。”

豈料底下一陣騷動,不少觀眾應聲而起。

大多數人都是奔著樂知文和徐維安來的,兩位明星的表演已經結束,比賽結果已經沒有懸念了,剩下的節目,他們毫無興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現場有一部分徐維安的影迷,因為不服氣評委會給樂知文的分數更高,竟以集體離場來表達抗議。

一眨眼工夫,竟有三分之一的觀眾離開了座位。更可怕的是,受這氛圍的感染,剩下的觀眾也在猶豫要不要提前離場。

聞亭麗躊躇滿誌準備上台,見此情形,不由傻了眼,幸而馬上有劇院工作人員出來穩定觀眾情緒:“諸位先生、女士們,天氣炎熱,我們黃金劇院為每位觀眾準備了清甜的綠豆蓮子湯,大家可一邊享用甜品,一邊欣賞下麵的表演。”

這一舉動僅僅留住了一小部分觀眾,剩下那些仍戴帽的戴帽、穿衣的穿衣,預備離座而去。

黃遠山見勢不妙,忙衝底下焦急地揮了揮手,兆先生疾步走到舞台中央,朗笑著說:“先生們、女士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比賽結束後還有隆重的頒獎典禮,今晚的冠亞季軍均會上台領獎,屆時會抽取兩名幸運觀眾與前三名合影。”

這話有奇效,大部分人都住了步。

黃遠山又對主持人使了個手勢,主持人趁機說道:“接下來讓我們有請十號選手上台。”

場內燈光再次熄滅,觀眾席卻吵鬨如前,人們要麼忙著吃甜品,要麼忙著爭論徐維安和樂知文剛才的表演誰更精彩,總之誰都沒空往舞台上看。

忽然間,一個女人出現在舞台上。

與前麵的樂知文相比,這位女演員的妝容十分粗糙,哪怕遙立在舞台上,也能看出是個小姑娘,但她一舉一動毫無小姑娘的朝氣,相反,她整個人都暮氣沉沉。

隻見這婦人肩上背著一個包袱,懷中抱著繈褓,一邊走,一邊狼狽地張望著什麼。

走著走著,婦人肩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掉下來,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有剪刀、有衣裳、還有鞋底……這想必是女人和孩子的全部家當。

女人蹲下地飛快拾掇包袱,同時不耐煩地拍一下懷中的繈褓:“再吵,姆媽快要累死了!”

這聲嗬斥惟妙惟肖,活脫脫就是個被生活壓得喘不上來氣的婦人。

劇院裡慢慢安靜下來,因為所有人都從這婦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焦灼感,如此逼真,實難想象台上的選手最多隻有十**歲。

罵完這一句,阿香又心疼起來:“好了好了,乖囡囡,姆媽知道你難受,馬上快到診所了,叫大夫打打針就好了。”忽然她愕然用嘴貼了貼孩子的額頭,惶然道:“怎麼越來越燒了?!黃包車……黃包車……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她的慌亂和不安是那樣逼真,令全場的心都跟著懸了起來。

這時,一個提著行李箱的男人出現在舞台側方,阿香抱著孩子本是六神無主,冷不丁看見男人,腳下不自主絆了一下。

男人昂首張望,仿佛在人群裡找尋著什麼人。

阿香渾身發抖,疾步繞著男人走了半圈。

男人一轉頭,阿香又亦步亦趨跟著他繞向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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