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李貴妃幾乎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語氣森冷“他說,十歲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鈞看著失態的李貴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這就是馮保的陰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從十歲怎麼治理國家,變成了十歲怎麼做皇帝。
這已經觸碰到了李氏的逆鱗,這話一出,高拱在李貴妃這裡的任何話,都變成屁話。
被記恨上的人,是不會被客觀看待的。
而馮保作為李貴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彈劾,立刻變成了對內廷,對李氏的挑釁。
手段簡單,卻屢試不爽。
偏偏朱翊鈞也沒什麼辦法,畢竟,高拱真說過類似的話。
他深吸一口,臉上露出同仇敵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兒寡母!?”
“母妃,等我幾日後登基,我便將他驅出朝堂!”
李貴妃神色這才緩和了些,卻還是覺得不解氣,將高拱的奏疏撕了個乾淨“這般大逆不道,馮大璫還說單憑這話,治不了他的罪!豈有此理!”
這就是留中不發了——物理上的。
朱翊鈞很有眼力見,喚來宮人將碎紙焚燒一空。
他沒有乾看著,連忙上前拍著李貴妃的後背,安撫道“娘親,不要與這種老朽置氣,否則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評價為‘端王輕挑,不可君天下’,與高拱大逆不道一般無二。”
“但此後徽宗皇帝無惡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擄去了金國,身死人手為天下笑,卻正應了章惇那句話。”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親不但不該成全他的心機和名聲,反而應該要讓高拱好好看看,娘親的兒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臨天下的。”
“屆時,兒臣再舊事重提,讓他好好與母妃認錯。”
朱翊鈞一番開解,李貴妃的臉色總算是好了些。
她沒好氣地說道“沒念幾天書,說起話引經據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鈞連忙挽著李貴妃的胳膊“是母親管束得好,才讓兒臣懂了些學問道理。”
李貴妃瞪了他一眼“說到這,還沒跟你算賬呢!”
朱翊鈞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貴妃敲了他腦門一下“今日文華殿當值的太監說,你日講時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鈞聽了立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歎了口氣。
這黑狀當真是告得沒完了,自己當時想著張居正奏對的事情,走了會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貴妃這裡來。
不用想也知道是當值的太監,傳到馮保那裡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則還真要吃個悶虧。
朱翊鈞收斂了笑容,在李貴妃麵前站了起來,而後長長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鈞沒有解釋什麼,隻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頓開始背誦起了日講的內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複歸於亳……”
李貴妃雖然不太懂,卻也明白他在做什麼了,就這樣靜靜聽著,頻頻點頭。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背誦完整個段落。
但他沒有停下,又開始解釋起這篇文章的意思。
李貴妃心下滿意,認可了這家兒子今日是認真學了的。
她開口道“好了,起來吧。”
朱翊鈞卻並未動作。
直到李貴妃開始有些不耐的時候,朱翊鈞終於將今日的課業,都背誦了一輪。
但他沒有順勢起身,而是將頭埋得更低“娘親,昨日兒臣當麵允諾過母親,進學修德,無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懇懇,不敢有半點疏忽。”
“可母親卻妄信小人讒言,貶損嗣君威儀,如此,何異於高拱?”
“兒臣鬥膽,請娘親日後,多信任兒臣三分,親自看著兒臣有無行差踏錯便是,也省得小人再進讒言。”
朱翊鈞突然鬨這麼一出,李貴妃有些下不來台,紅著臉將他扶起。
彆過臉說了句“我兒懂事了,會教訓娘親了。”
朱翊鈞不依不饒“非是教訓娘親,隻是娘親信任外人勝過我這兒子,無端指責,兒臣心中委屈。”
李貴妃輕咳一聲“好了好了,娘親知道了。”
見李貴妃態度終於軟化,朱翊鈞臉色也是多雲轉晴,連忙又給她揉起了肩。
觀感就是這也一點點扭轉的。
想讓人覺得你可以信重,最優解就是態度溫和,但不讓底線,用卑微的態度據理力爭。
尤其母子之間更要如此,否則一旦做了媽寶,那年紀再是增長,都枉然了。
李貴妃回過神,還是覺得有些丟麵子,找補道“也不是娘親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說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讓你自省己身罪過,抄錄道劄佛經,祭告上天。”
“娘親這也是幫你查漏補缺,以免你真有事惡了上蒼。”
說罷,李貴妃拿出幾分奏疏,遞了過來。
朱翊鈞失語,懶得去接奏疏。
這種奏疏,向來都沒什麼營養,卻站著政治正確的高地,讓人無從反駁。
至於誰這麼缺德……多半是張居正了。
這佛經道經一抄,沒半個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費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視朝和日講,其餘時間恐怕都得撲在著上麵。
以往都是他用駁雜無用的文件淹沒領導的辦公桌,如今倒是被還施彼身了。
報應不爽啊。
無奈的是,他還真沒法無視這種奏疏,這也是如今禮製的一部分。
就像旱災要祈雨,宮廷失火要下罪己詔一樣,躲不過去。
而且李貴妃拿出這幾份奏疏的態度也很明顯,抄佛經道經啊,好事,趕緊抄起來。
朱翊鈞隻能應下“兒臣回去便好好抄錄。”
李貴妃滿意地點了點頭,算是揭過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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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孝安皇後陳氏,通州人。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選為裕王繼妃。隆慶元年冊為皇後。後無子多病,居彆宮。——《明史·列傳·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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