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悠悠的蒼天,這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出自《詩經》的簡單問句,若是抽離出語境而言,並沒有太過濃烈的情緒蘊含。
但放在這一條橫幅的內容中,已經算是**裸的辱罵了。
下令度田卻法外開恩自己的產業,推行清戶卻徇私維護自己的親戚,這是什麼人啊?
或者直白一點來說,這還是不是人啊。
還是刻意在皇帝經行之處拉橫幅,跟指著鼻子辱罵有什麼區彆?
這已經不是普通士人了!
根本不需要皇帝發話,龍船以略作修整為由,在計劃之外的武清河西驛緩緩停靠。
六部堂官們高度重視,司禮監大太監做出重要指示,順天巡撫胡執禮、府尹王之垣深刻領悟事態的重要性,迅速開展工作,會同錦衣衛、東廠,全力以赴在最快時間之內,將一乾士人“請”了過來。
……
“四門會?”
驛站二樓的房間中,朱翊鈞坐在鋪了一層又一層綢緞毛皮的椅子上,有些驚訝地朝胡執禮追問道。
在皇帝召見之前,要先確認這些士人的危險性,扒光了搜身、確定身份,以及簡單的盤問,都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六部堂官、錦衣衛、司禮監等人不管有沒有興趣,此刻都湊在樓下的驛站大堂會審。
隻有順天巡撫,先上樓來做一個簡單的彙報。
房間裡的內臣與中書舍人眼觀鼻鼻觀心,站在皇帝身旁的徐階,聽到胡執禮的這個詞,不由驚訝地挑了挑眉毛。
麵對皇帝的追問,胡執禮側對房門,恭謹站在八仙方桌對麵,彎腰回話“陛下,是一名喚作梁汝元的在逃戍通緝犯所創辦的結社。”
“今日散播妖言的七名士人,皆是四門會的從屬。”
“隻可惜,並未抓到梁汝元其人。”
對於發生在境內的麻煩事,胡執禮沒有進退失據,而是保持著冷靜儘力善後。
胡巡撫是進士出身,地方基層起步,在四川保寧府任推官時,便有“發奸摘伏,勢法嚴明”的名聲。
此後在中樞、地方堪磨了數十年,雖然名望不廣,但質量極好,尤其在四川、河西一帶,幾與海瑞齊名——如今中樞幾度大浪淘沙,越來越多這般人物出頭。
朱翊鈞聽了胡執禮這話,隻覺得意料之中,通緝犯創辦的結社,那確實不是一般的士人了。
不過梁汝元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
朱翊鈞回憶了片刻卻沒想起來,便開口道“胡卿具體說說。”
胡執禮上樓之前便打好了腹稿。
此時皇帝問及,他毫不拖泥帶水,張口就來“陛下,梁汝元其人乃是江西永豐縣大戶出身,考取了舉人功名,後來入了歧途,棄了科舉,沉迷邪說淫道。”
“嘉靖三十年前後,其人在宗族內創辦聚合堂,收繳丁糧、代完租稅,嘉靖三十八年時,率族人抗稅,殺傷官吏吳善五等六條性命,被判了絞刑。”
“之後胡宗憲去文江西巡撫衙門求情,江西巡撫何遷便私下將其免了絞刑,改戍貴州,但即便如此,梁汝元貴州也未戍,半路就跑了。”
話說一半,胡執禮頓了頓,給皇帝記憶和反應的時間。
朱翊鈞聞言,也不由心中感慨。
地方大族的強勢,當真是體現在方方麵麵。
胡執禮口中的抗稅,在大明朝很常見,畢竟苛捐雜稅這麼多,真要守法交稅,那日子也彆過了。
正因如此,梁汝元作為地方大族與官府有衝突也很常見,這種衝突可以是溫和的談判,也可以是激烈的拚殺。
同樣地,這事的結果也很常見,或者說很典型。
地方大族重拳出擊,一般的縣衙府衙很多時候隻能悶聲吃虧。
就像梁汝元,其人殺了六名官吏後,不但改絞刑為流放,甚至還不用服實刑。
如此,那些死者的同僚會怎麼想,以及下次收稅時遇到大族抗稅會怎麼做?那就見仁見智了。
朱翊鈞一時都分不清誰是弱勢群體了。
趁著這個空檔,皇帝身後的徐階突然開口插話“陛下,這事臣聽聞過一二,所謂抗稅,乃是梁汝元侵欺皇木銀兩。”
朱翊鈞回過頭看了徐階一眼。
皇木,指的是為皇帝采辦的木材,在《金瓶梅》裡,西門慶就查出了官員侵吞皇木。
采辦皇木的這筆錢是從地方的稅收上抵扣的——在外衙門差官采辦各樣材蠟、並皇木等項,俱於原處領有銀兩,扣抵賦役。
按理來說,是不應當向百姓再度收稅的。
那麼梁汝元抗稅的緣由就值得商榷了。
顯然是地方官府在額外攤派皇木稅,才引發了梁汝元所屬的大族對抗官府。
大明朝的律令很刻板,尤其體現在法條上,極其完備。
既然非法收稅,又怎麼能說得上是抗稅呢?
大明朝的律令很靈活,尤其體現在自由裁量上。
官府有錯在先,舉人奮起反抗,衝突之下不慎殺了人而已,又哪裡有罪呢?不僅無罪,還得稱一聲儒俠!
所以,徐階說這話,是單純地在補充前因後果,還是在替梁汝元開罪呢?
朱翊鈞心中懷疑,卻並沒有挑破,隻是示意胡執禮繼續說。
胡執禮略有些不滿地瞥了徐階一眼。
而後他才收回目光繼續說道“其人逃了戍邊之刑後,便化名何心隱潛入了京城,隨後創辦了四門會館,以四門會為名,糾集結社散播邪說淫道……”
話說到一半。
隻見皇帝皇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哦了一聲。
“哦!何心隱!”朱翊鈞打斷了胡執禮,轉頭看著徐階,嗤笑道,“難怪徐少師‘聽聞過一二’。”
說梁汝元他還不太清楚,一說何心隱這個名字,他立刻便對上號了。
敢情是化名。
如果是何心隱的話,那也怪不得胡執禮張口閉口就是邪說了,其人的理念,還真是當得起這個稱呼。
何心隱主張君臣、父子、夫婦、兄弟,這些綱常,都不能體現出人的“至善”,隻有“朋友”可以。
父子、君臣,都沒有能跳出一般狹小的樊籬,隻有朋友之交,才是後天而至先天之交,可謂交之儘也,也就是社會關係的極致體現,是人實現自我意識超脫的根本。
既然朋友這麼重要,那要怎麼親親朋友,也就是怎麼實踐呢?
那就是破除一般的身家,建立一種超乎身家之上的朋友關係,理念相同的人應當湊到共同誌向之下交友,他稱之為“會”。
不同的理念,可以聚集不同的“會”,以“會”來治理天下。
天下士農工商之家,都以藏於會,而士農工商,乃至皇帝,都隻是“會”中不同的身份職業而已,不分高低——當然,也不是所有身份都能被囊括其中,就像勳貴,何心隱便認為勳貴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既無才也缺德,算不得職業,隻是寄生蟲而已,什麼會都沒資格加入其中。
這種學說評價為離經叛道,都算輕拿輕放。
對已經初顯把皇帝拉下馬的苗頭,官府但凡有恭順之心,都會自覺將其緝拿。
但是嘛。
這種儒俠在招攬到一定的勢力後,社會關係想簡單都簡單不起來,就像大俠邵義、方與時暗中是高拱的爪牙一樣,何心隱聚集勢力後,同樣有人拉攏。
何心隱門人的呂光,是徐階的入幕之賓。
何心隱的招攬的門客方士藍道行,是扳倒嚴嵩的導火索——藍道行給世宗皇帝翻譯的仙語,乃曰“嵩奸而階忠”,世人都說是徐階指使。
這般不清不楚,衙門自然忌憚,於是便對何心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皇帝對天下事也不可能事無巨細都知道。
而當年有嫌疑為其撐傘徐階,恐怕就不是聽聞過一二這麼簡單了。
麵對皇帝的冷笑,徐階眼皮一跳。
皇帝先前分明還一副毫無了解的模樣,他也就按照多年以來的習慣,趁機潤物細無聲了一句。
誰知道,皇帝竟然轉眼就換上了眼下這副一清二楚的神情。
徐階連忙出言撇清“陛下,臣隻是當初在內閣輔政時聽聞過其人,如今已經十餘年不曾聽聞了。”
順口點一句因果,尚且不算犯忌諱,要是非得梗著脖子幫忙說話,那就太不上道了。
朱翊鈞聞言,不置可否。
他轉過頭看向胡執禮“那此人又為何領著會員來辱罵朕?”
在輿論場上,往往越強大的人越弱勢,越弱小的人越強勢。
禦史譚耀隻能暗中謗譏於市朝,才能引起部分人的共鳴;而這些在野的士子可以麵刺皇帝,士林天然就會升起認同之心;要是換老百姓來罵,天下輿論大多會直接偏向後者。
所以,不同人的辱罵,處置起來也要有不同的方式方法。
胡執禮恭謹下拜告罪一聲,而後才回道“陛下,據幾名案犯供述……”
他頓了頓,遲疑道“皆是自稱見得皇莊不法、外戚驕縱,所以一時義憤,才做下這等事。”
這當然是有所美化,總不能把罵皇帝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
朱翊鈞聞言撇了撇嘴“當真?”
單純憤青倒還好,挨罵他還是願意忍一忍的,畢竟雖然眼界不到,好歹立場沒問題。
但看這架勢,可不像是一時義憤的青年士子。
隻說這精準堵在必經之路上,就不像純粹的頭腦發熱。
畢竟,皇帝的行蹤,可不是什麼隨時公之於眾的路邊消息。
胡執禮神情猶豫,欲言又止。
朱翊鈞見狀,擺了擺手“走罷,朕下去親自問問。”
說罷,緩緩站起身來,朝房間外走去。
眾人連忙跟上,緊隨其後。
……
一樓驛站大堂內。
原本的驛卒被驅趕到了彆處,取而代之的是披甲帶刃的錦衣衛、東廠太監守在各個要處。
大堂的桌椅被儘數騰開。
一眾緋袍大員虎視眈眈,麵色不善。
汪宗伊與王錫爵將司禮監和錦衣衛的人擋在了身後,當仁不讓出麵問話。
刑部侍郎許國親自記錄案卷,國子監祭酒出身的禮部侍郎何洛文痛心疾首,不忍直視。
六名士人被圍在中間,神情各異,或坦然,或憂懼,或昂揚。
第七名士人跪在王之垣身前,鼻青臉腫看不出表情,身上的綠紗裙被撕扯得稀爛,露出裡麵的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