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慈聖太後李氏三十四歲誕辰將至。
司禮監傳旨,奉聖母慈諭,以本月二十八日,朝天宮建保國、安民、穰災、謝祐醮典三晝夜,停刑,禁屠三日。
而為了趕回去給皇太後祝壽,皇帝也在十一月二十三日這一天,結束了這次將近一月的出巡,回到了他忠誠的北京城。
與此同時,坊間對於皇帝這次為度田站台的表態式出巡,卻是討論得愈發熱烈。
……
定興縣,分屬北直隸保定府。
此處離京城很近,離權力很遠,加之多建書院,譬如思訓、崇正、廣大等書院,都開設於此,如此這般,自然學生眾多,學風濃厚,凡遇大事小事,便有一群學生對時事高談闊論,互相諫諍。
而諫諍的愛好,偏偏又極易傳播。
以及眾所周知,學院往往是法外之地,有什麼事都是內部處置,州衙差役鮮有涉足,自然也說不上約束。
於是,不知在何時,定興縣便形成了熱愛諫諍的獨特風氣。
就像今日的崇正書院一般。
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學子,本是在廊下擺坐溫酒,吟詩作賦。
酒到酣處,麵紅耳赤,話題也就漸漸歪了,開始激揚文字,指點江山起來。
“……嚴於律己,出而見之事功;心乎愛民,動必關夫治道。”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從未像如今這般,盼著今上一以貫之。甚至說,皇帝若不幸半途而廢,我恐怕真要忍不住投江了。”
一名學生捉起剛溫好的酒,掩袖將杯中黃酒一飲而儘。
午後時分,鵝毛大雪飄在廊外。
廊下幾名學生圍爐而坐,正是諫諍好氛圍。
同桌一人將嘴裡的豬頭肉咽下後,搖頭晃腦道“嚴於律己倒是沒錯,就是寬以待人就沒必要了,若是能將朝官的財產也公示一番,才是功德圓滿。”
普遍的貪汙,在官場和民間,有著截然不同的輿論。
縱然萬曆元年以來,大肆打擊貪腐,卓有成效,但民間自然有著更高層次的期望。
尤其在這個度田的關口,連皇帝都願意清退皇莊,自上而下度田,這些學生們當然巴不得百官緊隨其後,也把族裡的土地翻出來曬一曬。
飲酒那人又自顧自給自己酌了一杯,笑道“你去京城提意見便是,說不得如今征集的就是你這番高論。”
一陣寒風拂過。
幾人非但不覺冷,反而作狂生態,將衣襟拉開些許,挽起衣袖。
一名學生嘖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操之過急,才是不智之舉,先律己,才能律人。”
“彆說百官了,就單單是皇帝這番律己,宮裡就已經鬨開了,此番征集完意見,能不能落到實處都還是兩說。”
“且慢慢來便是,有這份心,局勢終歸是往好了走。”
坊間百姓也就罷了,學生們消息更靈通些,也更加體諒皇帝。
彆的不說,這次皇帝甫一表態,就被內廷以太後誕辰為由,著急忙慌叫了回去。
而後就傳來消息,說宮裡已經吵翻天了——至少在宮裡的後妃、大太監、大女官們看來,皇帝此舉無異於拿著家裡的財貨出去討好外人。
再加上官場反應並沒有士林、坊間這樣熱烈,反而有些曖昧不清。
此時皇帝所麵對的壓力,顯然不小。
此次意見征集,說是在正月之前,要議出個結果來,在這之前,顯然不適合撩撥百官敏感的心弦。
方才說話那人,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安慰之言倒是不必說了,我又何嘗不明白,正因為明白,我才擔憂,皇帝未必能走到公示朝官財產的那一步。”
皇帝公示財產的阻力,或許不會太大,畢竟割的是自己的肉。
內廷都是公賬,萬沒有寄於彆人名下的道理。
加上本來無數雙眼睛看著,科道官們年年按時查賬,也就公示難一點,清賬還是不難的。
要是公示到朝官頭上,那就是私帳了。
什麼暗中隱匿,什麼詭寄他人名下,誰看著?誰去查?
總不能讓內廷、外朝互相查吧?內廷才多少太監,外朝多少官吏?
科道官亦或者吏部?那不是英雄查英雄,好漢查好漢麼?
到頭來恐怕也不過是官吏們說多少就是多少,做做樣子而已。
這時候,一名方才一直沉默著的學生,突然開口道“也不必這般悲觀,報紙上拆分新政,年年都說,走一步就有一步,總好過原地踏步,我向來以為在理,做了總比不做好。”
“再者,今上此舉哪怕徒有其表,仍舊是善莫大焉,足以彪炳青史。”
這位顯然學業不差,二十出頭的模樣,頭發卻白了不少。
同行的幾名學生聞言,紛紛朝他看去。
其人斟酌片刻言語,緩緩開口道“開國至今,甘願自縛手腳為公天下作筏的皇帝,還是頭一遭。”
“此事一旦定製,當可正法統,哪怕功不在當代,亦不失為祖宗成法,利在千秋。”
幾人聽了這話,不約而同陷入沉思。
皇帝此舉,既是為了度田,甘願清退皇莊,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又是自上而下,以身作則之意。
這般自縛手腳,家天下向公天下讓步,乃至之後可以預見的藉此約束百官……
無論效用如何,又怎麼會沒有意義呢?
半晌後。
才有人歎了一口氣,感慨道“隻盼皇帝赤心不改,矢誌不渝。”
幾人沉默片刻後,陸續頷首。
還欲再說,卻見有幾道人影出現在幾人視線之中。
幾人抬頭看去,赫然是書院院長走在前頭,左右還有兩位夫子,迎著一名身著大紅飛魚紵絲,披著大氅的客人從後院走了出來。
學生們連忙停住話題,起身見禮。
“山長。”
“夫子。”
諫諍一般在同輩間進行,有長輩在場的話,大家都會不約而同閉嘴。
尤其是這客人一看來頭就不一般——大紅飛魚紵絲,都是宮裡賜下,不是地方督撫,就是中樞重臣。
院長對學生們笑嗬嗬回禮。
旋即他又伸手介紹起旁邊的客人“這位是以方正剛介聞名於世的龍江公沈鯉,快快見禮。”
學生們恍然。
難怪行頭這般唬人,原來是帝師之一。
“龍江先生。”
“學生久聞龍江公大名。”
幾名學生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麵前這位重臣,一邊行禮恭維。
沈鯉一絲不苟向學生們回禮。
而後又朝院長拱手“我還要入京赴任,就不多叨擾了,也請子春先生留步。”
當然,留步自然是不會留的。
儒生送行,從來沒有送到中庭就留步的道理。
又是一陣寒暄拉扯,師生們一路將沈鯉送到書院外,最後院長親自將沈鯉扶上馬車,雙方才揮手作彆。
風雪愈盛。
馬車緩緩駛動,漸漸消失在了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
馬車中,繼子沈繭,恭謹地將厚毯遞給父親。
口中說著接下來的行程“大人,咱們入夜才能至涿州,在涿州驛歇一夜,約莫要明日午間才能到京城了。”
從河南入京,沒有水路可走,而是由大名府入北直隸、經行順德府、真定府、保定府這一條陸路。
本就比水路繞,加之路上的積雪也更多些。
是故,沈鯉這一趟入京赴職走下來,顯得有些慢慢悠悠。
沈鯉解下大氅,放在一旁,而後才接過毯子,搭在腿上。
沈繭順手接過大氅,撣去其上的雪花,放在腿上收拾對折起來“大人,陛下公示皇產之事,坊間反響極為熱切,竟連田間老農亦不乏聲援者,當真是如天之德。”
這當然是沈繭在定興縣中的見聞——父親獨自去書院訪友,他也不是什麼都沒做,縣裡好歹轉了一圈采足了風。
說著,沈繭的臉上忍不住閃過一絲驚歎之色。
皇帝以往也不是沒有名聲。
當初整頓宗室、儒學辯經,都為皇帝贏得了不菲的聲望。
但,那隻是在朝堂士林而已。
百姓可不會管你什麼辯經,什麼鹽政,大部分百姓壓根懶得理會皇帝做了什麼。
甚至於,要不是年號改了,估計都不知道上麵換人了。
這次卻不一樣。
皇帝清退皇莊,公示皇產的表態,竟然連樵夫老農都為其聲援。
甚至自發傳唱“萬曆萬曆,萬民勉勵”的說法。
雖然隻是勉勵,沒有誇得很直接,但怎麼說也與世宗皇帝的“嘉靖嘉靖,家家乾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不是如天之德,還有什麼是如天之德?
沈鯉聞言,想起在書院的耳聞,也不由得欣慰一笑“明白是非的百姓才是多數,世宗皇帝大興土木、敲骨吸髓;今上嚴於律己、與民生息,百姓自然要唱不一樣的童謠。”
從嘉靖、隆慶以來,皇帝都是斂財的獨夫,如今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願意後退一步,對於百姓而言,已經足夠令自己感恩戴德了——大明朝的百姓,要求一直都這麼低。
沈繭跟著父親笑了笑。
而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猶豫地開口道“不過,坊間傳聞,財產公示,恐怕不止於皇產。”
這也是如今皇帝主動自縛手腳,朝堂上卻態度曖昧的緣故所在。
火燒得太旺,萬一燒到自己就不好玩了。
沈鯉轉頭看向兒子,一字一頓認真回道“若是陛下與內閣有這想法,我行得正坐得直,能有什麼理由不同意呢?”
“你若是害怕‘有朝一日’,那麼今科會試,不妨就不參加了,也不是非要做這個官。”
還有兩個月,就到萬曆年的第三科會試了,也是沈繭今年要參考的一科。
麵對父親的斥責,沈繭連忙解釋道“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隻是擔憂屆時一旦牽涉到百官私產,阻力過大,以致朝局動蕩。”
“大人又才為陛下奪情複起,更唯恐會波及大人。”
沈鯉臉色這才好看些。
要是才剛會試,就開始憂心財產的事,那還真不如不考了。
好在沒有長歪。
他看著兒子,緩緩搖了搖頭,語重心長道“我此次以僉都禦史巡度田事複起,早就身在局中,還說什麼波及呢?”
財產公示,重點是財麼?當然不是,重點在於後者,產!
彆看什麼金銀珠寶、布帛珍奇,聽起來價值連城,富可敵國,都不過是浮財罷了。
天下的根基是什麼?是田畝!
天下之興在於田畝,天下之亂也在於田畝。
所謂公示,重頭戲就是要落到田畝的確權上——浮財尚且能藏在地窖裡,神不知鬼不覺,田畝卻是怎麼都跑不了,總有查到頭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