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
被晾在順天府大牢的何心隱也終於結束了漫長的冬夜,跟在一名太監身後,從順天府的大牢中走出,重見了天日。
何心隱仰著頭,貪婪地感受著不算明亮光影照在身上。
既是為能夠短暫離開大牢感到愜意,也是為皇帝終於召見,心中塊壘儘去。
他的餘光看到順天府尹王之垣遠遠避開,似乎並不想與自己打照麵。
“好叫夫山公知曉,王京兆還未審結夫山公的案子,此番麵聖之後,咱家還是要將夫山公送回來的。”一旁的孫隆輕聲解釋道。
孫隆儒化得很是徹底,對於何心隱這類民間意見領袖,言語之間亦是頗為敬重。
當然,敬重也就僅限於言語上了,並不妨礙他稍後將何心隱送回來繼續蹲大牢。
畢竟何心隱身上的案子可不少。
當初抗稅殺官一案,固然已經審結了,但被罰充軍卻半路逃戍的罪卻是要追究的。
此外還有嘉靖四十年,夥同方士藍道行,玩弄讖緯,迷惑世宗的舊案,也免不得重提。
以及萬曆三年二月聚徒講學,揚言首輔**朝政一案,王之垣顯然沒打算放過。
乃至萬曆六年五月,金雲峰、曾光等捏造《大乾起運錄》妖書,永順、保靖、酉陽三土司謀逆一事,梁汝元、羅巽姓名亦在湖廣報陳刑部的卷宗內。
再加上這次指斥乘輿,譏議朝政的案子。
林林總總一堆罪情,再加上順天府審完還要移交刑部、大理寺,何心隱這個年,大抵是隻能在牢裡過了。
何心隱跟在孫隆身後,聞言隻是坦然地點了點頭“區區罪囚,倒是勞煩公公一番接送了。”
他此次沒有遁逃,而是主動自投羅網的時候,他心中便做好了準備。
自己的下場已經不重要了,眼下他隻想見上皇帝一麵。
孫隆客氣地笑了笑,將順路買的包子,分出兩個不帶韭菜的,遞給了何心隱。
“夫山公的案子還未審結,哪能說什麼罪,這些時日朝野內外可是不少官吏為夫山公求情。”
“昨日山東道禦史趙崇善言才提及,今積冤當伸者三,其二伸矣,其一猶未伸也。”
其二是什麼姑且不論,這其一,顯然指的就是何心隱。
“多謝公公。”何心隱見包子還冒著熱氣,也不推辭,乾脆地順勢接過,邊走邊啃了起來,“難怪陛下今日召見我,原來是有人申救。”
自主動投案以後,一直被皇帝晾到了現在,本以為就要被輕易打發掉,沒想到今日卻峰回路轉。
孫隆走在前頭,聞言立馬出言更正“那倒不是,萬歲爺此前就準備召見夫山公。”
“隻是萬歲爺出巡回京以後,先是聖母誕辰,又遭逢石茂華、劉世延等逆賊先後刺殺後,一直忙碌至今。”
何心隱頓住了往嘴裡塞包子的動作,愕然抬頭“刺殺!?”
他在牢裡蹲久了,固然沒有被王之垣為難,但與世隔絕還是避免不了的。
眼下才驟然聽聞皇帝遇刺這種天大的事,難免一驚。
而且,聽這意思,還是先後刺殺!
今上再怎麼也比前幾位好多了吧,何至於讓人這般前赴後繼!?
孫隆侍奉深宮多年,自然也明白什麼叫點到為止,他隻略略將近來發生的事與何心隱概述了一番。
末了總結道“……今晨萬歲爺便沒有去早朝,而是陸續召見起了年末述職的地方外官,中途順勢想起夫山公之前的求請麵聖之事,這才喚咱家來召夫山公入宮。”
何心隱靜靜聽著,沉默著將手中包子風卷殘雲。
片刻後才歎息道“我這鄉野散人,尋常隻見得皇帝如日中天,不意竟也這般步步殺機,我隻是聽之,都忍不住汗毛豎立,後怕不已。”
“幸虧沒有釀成大禍。”
孫隆伸手從懷裡取出雞舌香,一邊遞給了何心隱,一邊讚道“果如陛下所言,夫山公大事不糊塗。”
這也是孫隆對何心隱保持敬重的緣故所在。
指斥乘輿,譏議朝政固然是罪過,但從動機上,總歸還是可以商榷一二的。
被貶到太學教授君臣綱常的譚耀,前幾天就因為私下替石茂華叫好,又被學生們舉報,吃了一場遊街。
而同樣不被朝廷待見的何心隱,真心實意關愛起皇帝安危來。
二者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何心隱正接過雞舌香,聞言動作一滯。
他將其含入口中,沒好氣辯道“老夫小事也不曾糊塗過!”
孫隆聽了這話,搖頭失笑“萬歲爺不是諷刺夫山公小事糊塗。”
他朝紫禁城拱了拱手,學道“萬歲爺說,何心隱既然肯向順天府投案自首,求請麵聖,就說明這廝隻是路線……也就是道途出了問題,良知本體還是很好的。”
何心隱越聽越是神情古怪。
一般上位者的點評,何心隱並不太在乎。
但皇帝總歸是皇帝,來自於三綱五常頂端作出的定論,饒是他這般離經叛道的人,心底也難免升起些許異樣。
“咳咳。”
何心隱輕咳一聲,稍作掩飾,不再言語。
孫隆見狀,也識趣掐斷了話頭,默默在前引路。
冬日晝短夜長。
此時天既然已經蒙蒙亮,時間自然也不早了。
城內的百姓已經在道旁擺滿了營生。
沿途偶爾能遇到打盹失期,匆忙狂奔的朝官。
當孫隆領著何心隱踏進午門的時候,天色已經透亮。
而後便是不厭其煩的禁衛搜身安檢。
幾道宮門,就有幾次搜身,何心隱十餘日不曾洗漱所積攢下來的皴皮都被禁衛們搓了下來。
弄得何心隱都開始懷疑這些禁衛是不是故意與自己為難了。
“宮裡搜檢現下這般嚴苛了?”
何心隱回頭看了一眼宮門口的禁衛。
皇宮他也不是沒進過,當初嘉靖年間,隻付了十兩銀子給太監,便參觀了一番皇宮大內。
如今這副森嚴的模樣,實在稀奇。
孫隆客氣解釋了一句“上次藩僧刺駕,羽林衛指揮使夏愷畏罪自儘,禁軍倒是沒以前那樣懶散了。”
就是不知道能管多久,這般想著,孫隆不由搖了搖頭。
兩人一路無話,順著禦道快步前行,很快便入了西苑,站定在承光殿外。
孫隆自然是入內通稟。
何心隱則是束手站在廊外,漫無目的四下打量。
隻見承光殿東朝甕城,西臨太液池,南北各峙華表,曰積翠,曰堆雪,中構金殿,穹窿如蓋,儘顯天家氣派。
何心隱撚著胡須,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都是民脂民膏啊!
他轉過頭,隻見承光殿外已經等候有數名官吏,或閉目養神,或好奇朝這邊看來。
殿內不時傳出依稀的談話聲,聽不真切。
顯然是如孫隆所言,皇帝正在召見外官。
不多時,孫隆碎步從殿內走出,來到何心隱近前,伸手引路“夫山公,隨我入內麵聖,稍後務必注意體統。”
何心隱點了點頭,規規矩矩跟在了孫隆身後。
他入殿之後,依舊忍不住用餘光張望。
隻見殿內比外間更為華美,翻起逋回,旋轉如環,丹檻碧牖,儘其侈麗。
何心隱不斷搖著頭,心中則是默默打起了稍後麵聖的腹稿。
邁步之間,殿內談話的聲音也愈發清晰。
朝著聲音來處看去,何心隱隻見得大殿正中,皇帝正端坐在禦案後,與禦階下方躬身行禮的官吏交談著什麼。
“萬歲爺,何心隱帶到了。”
孫隆上前稟報。
何心隱正要行禮,皇帝的聲音便適時響起“先旁聽候著罷。”
他剛彎下的腰,又默默直了起來,跟著孫隆退到了一旁,打量起皇帝來。
“熊卿,你接著說。”
朱翊鈞隻看了何心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示意熊敦樸繼續。
熊敦樸收拾了一眼言語,緊接著說道“但是在南方推行《韻略易通》,阻力實在太大。”
“不止地方官府陽奉陰違,百姓也頗為排斥。”
“原因亦是頗多,從地域層麵上而言,官場都暗傳此舉是北方官吏有意移風易俗,步步緊逼壓製南方;在民間,多是說所謂通識官話,在抹殺地方特色,篡改當地百姓的文化與魂魄。”
“兩相合流,情緒極為強烈。”
“如今從浙江官場,到民間士人,但凡提及《韻略易通》,便會捧出《洪武正韻》,視其太祖正統。”
“這般情狀,臣實在不敢強行施為。”
熊敦樸從袖中取出奏疏,交給了一旁的內臣。
朱翊鈞接過熊敦樸的條陳,迅速瀏覽起來。
越看越是皺緊了眉頭。
熊敦樸口中的《韻略易通》,便是如今中原音韻的代表,與春秋時的雅言,前漢的通語,魏晉的正音,隋唐的正音,一脈相承。
也即是北方官話——以北方聲音端正,各能相入,謂之中原雅音,大概與普通話有個七八成相似。
而所謂的《洪武正韻》,便是以南方話為骨架的官話了。
除了兩者之外,還有天津官話,福州官話,東南官話,不一而足。
都是通行天下的正經語言。
可正經歸正經,天下卻不需要這麼多官話,到了該退居二線的時候,就不應該再招搖過市了——熊敦樸當初一句“日媽的”殷鑒不遠,豈不聞乎?
為了“混一天下”這個目標,“四海同音”本就是不可或缺的手段。
大力推廣北方官話,更是不需贅述的題中應有之義。
於是,才有熊敦樸等人接了這個任務,如今正於禦前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