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何心隱的這番說辭,朱翊鈞一時沒有接話,優哉地呷了一口茶。
在野黨的主張,天然就應當與朝廷現行路數有所不同,否則就不會叫在野黨了。
就像王世貞的文盟,雖以文章結社,在政治上同樣一再主張複古,用詩詞歌賦表達對現行體製以及社會風氣的不滿,強烈地反應了部分士人群體對三皇之製,漢唐之盛的渴求。
以及顧憲成在錢德洪、薛應旂等幾位大儒離世前的推波助瀾下,提前結成的東林社,表麵隻談論玄論經,完善道學,但在其所夾帶的私貨裡,仍舊避免不了提出主張,其人已經不止一次在報紙上刊載“蠲逋租、撤中使”的訴求,廣泛呼應了天下大姓與有產縣民的利益。
其餘還有包括代表北方商人利益的晉商商會,代表吳江新興手工業群體利益的豐乾社、白榆社,不一而足。
天下演變至今,士、工、商的參政**與日俱增,代表各自訴求的各種社團陸續應運而生,形成了如今這般政治現狀——隨著生產力發展,周製經曆了數千年的揚棄,以另一幅麵孔卷土重來。
而作為天下結社的龍頭之一,提出朋友交通,天下人各自組建屬於自己的“會”的何心隱,則是企圖肩負起天下無產赤民,響應了窮苦黔首們的訴求。
也就是他在《仁義》中擯棄“親親尊尊”後所提出的“博愛”,以及在《論中》中所言三綱五常互為師友的“平等”。
如此當然是天大的進步。
這也是朱翊鈞毫不吝嗇地對何心隱的良知本體大加讚賞的原因所在。
但在實踐上……
朱翊鈞想到這裡,不由搖了搖頭。
在片刻的冷場後,他終於將目光落到何心隱身上,模棱其詞“梁汝元,朕若果真心懷蒼生,你待如何?朕若是恰如你所言,仍是帝王將相那一套,由衷蔑視黔首,你又待如何?”
何心隱見皇帝沒有正麵回答,隻一聲歎息,再度懇求道“陛下,草民不想如何,也不能如何。”
“草民如今六十有三,日薄西山,臨了心中放不下,想求個答案罷了。”
朱翊鈞仍舊不置可否“朕讀過你的學說。”
何心隱見皇帝不答話,一顆心本就漸漸往下沉,此刻聞得皇帝自承讀過他的學說,心中更是一冷。
他默默低下頭“一代宗師當麵,草民貽笑大方了。”
經學讀到一定地步,心思已經很難再為外人左右。
皇帝若是沒讀過他的經倒也罷了,他尚且能與皇帝兜售一二。
但皇帝既然已經讀過,那他就失去了傳道的餘地。
何心隱也就隻能坐等皇帝表明心意,除此之外,無能為力。
朱翊鈞伸手示意何心隱落座“朕是從《原學原講》開始看的,關於人,你論述得很好。”
何心隱再度坐回皇帝對麵,凝神傾聽。
朱翊鈞將茶壺轉了麵,讓何心隱自便,口中接著說道“你說,人分先天與後天,在先天上,形貌、視聽、欲求上,與禽獸無異。”
何心隱在坊間評價可謂是兩個極端。
支持者稱之為“俠之大者”,反對者稱之為“人倫大盜”,從其人的學說上,就可見一斑。
何心隱也沒什麼避諱的地方,坦然承認“裸裸其形、呀呀其聲、類於形類、類於聲類。”
朱翊鈞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在後天上,你著《原人》,稱人即是仁,心寄於天下,身藏於家,要在大家、小家的羅網中凝聚一顆人心,才可稱之為人。”
“或者說,人是道德的人,人是社會的人,人有彆於禽獸的本質,便是一切倫常關係的總和。”
何心隱坐如木雕。
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年輕的麵孔,心中不可遏製升起一絲驚歎。
皇帝的言語夾縫中,透出的宗師氣度幾乎如大日一般耀眼。
也虧得坊間還有不學無術的廢物,以為皇帝身後當真有人替其捉刀,真該當麵看看皇帝。
朱翊鈞一口氣不斷“在身藏於家的基礎上,你又推而廣之,提出小家不過是基於血緣關係的小天下。”
“為了立德成人,理應推而廣之,於大家、大天下中踐行己道,也就是集結所謂的‘會’。”
“士農工商,皆應成立其‘會’,朝廷,也不過是‘會’的一種。”
“這段論述,雖離經叛道,細品又覺極好,朕常看常新,實在愛不釋手。”
與李贄一樣,何心隱同樣是有成聖潛質的。
在嘉靖年間有所收斂,在宗族內搞什麼聚義堂,到了隆慶年間就開始搞兄弟會,在萬曆年間,已經公然宣稱要成立共助會了——也難怪曆史上死在大牢裡。
何心隱看不出皇帝心思,但對離經叛道一詞極為敏感,神情有所不悅。
他正色迎向皇帝的目光,出言更正道“草民並未離經,更未叛道,所著概是孟子正統的經,儒門自古的道。”
“所謂‘會’,亦不過是以聖人之言推陳出新,絕沒有半點乾犯朝廷威福的想法。”
這事實在敏感。
何心隱人可以死,但萬萬不能在此處落下話柄,否則一生的功果,恐怕就要淪為**了。
朱翊鈞笑了笑“托古改製這等事……梁柱乾在朕麵前,就不要避諱了。”
“青史由天下人所鑄就,但並非隨心所欲地鑄就,更非隨心所欲選定條件而鑄就,不過是其所經曆的、已定的、既往的條件下鑄就。”
“當創造新事物時,人們總歸是驚慌失措。”
“為免群然失措,便隻好請出亡靈,借用聖人們如雷的名諱,穿上身受天下人頂禮膜拜的衣服,以便演繹新的曆史。”
他看著何心隱,笑意不減“梁柱乾不與朕掏心窩子,朕又如何回答你的問題?”
這話一出,便是良久的沉默。
何心隱死死按在大腿上,好讓自己能夠從容端坐。
這一刻,他多少能夠理解,為什麼朝野內外都流傳著皇帝“智足以拒諫”這句評價了。
其中也不知飽含了多少朝臣的怨念。
何心隱這一刻,當真是感同身受。
在皇帝這位宗師麵前,什麼場麵話,什麼矯飾,通通都是自取其辱。
當真是宛如被扒光衣服一般!
殿內一時無言。
不知多時過去。
何心隱終於結束了一次長久深思熟慮,他深吸一口氣,肅容回應道“陛下火眼金睛,草民確是離經叛道。”
“朝廷官吏貪汙腐朽,殘害生民,天下百姓哀鴻遍野,苦極無告,末世之景,幾救無可救。”
“千年以降,莫不如此。”
“世家、門閥、豪門、大族、官紳,你方唱罷我登場,治國理政之餘吃得腦滿腸肥,唯獨赤民淪為魚肉,日日哀嚎,從未見翻身之日。”
“舉薦圉於世家而不下寒門,科舉網羅百姓獨不容赤民脫產,而今草民開創的‘會’,能給天下所有有心治國理政之人以契機,這難道不是順應悠悠青史之進步?”
何心隱理直氣壯托盤而出。
結社怎麼了?就是要結社!黨朋怎麼了?就是要黨朋!集會怎麼了?就是要集會!
千年以來,參政議政之權都如水一般,自上而下流淌,憑什麼不能在科舉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容赤民也參與之?
朱翊鈞輕輕嗯了一聲,將話說了回來“所以你才想見朕,是想問問朕,如何看待你自詡擔在肩上的億萬赤民之訴求。”
何心隱聞言,默默點了點頭“陛下哲思超邁曆代,又甘願自縛內廷手腳,定然與眾不同。”
朱翊鈞搖頭失笑。
何心隱不明所以。
半晌後,皇帝終於笑夠了。
他看著何心隱,失望道“梁柱乾,這就是你必然一事無成的原因。”
何心隱眉頭緊皺,不明所以“陛下……”
朱翊鈞抬手打斷了他,認真道“既然你口口聲聲說皇帝都是民賊獨夫。”
“既然你都說朝廷救無可救,數千年的舊製已至末世。”
“既然朕是舊製的皇帝,朕是朝廷的皇帝,既然哀嚎百姓身上的膏腴,泰半都用在了朕的身上,梁柱乾……”
“你緣何能信起皇帝來?”
何心隱聞言一怔,旋即措手不及。
他張嘴欲言,又緩緩閉上。
半晌過去,何心隱隻能沉默。
朱翊鈞身子前傾,逼視著何心隱“嫌惡舊製,卻不成體係;空有經論,卻無有綱領;大談赤民,卻沉溺士林。”
“你自詡進步,卻將期望寄托在朕這個舊製象征的身上。”
“梁柱乾,你與那些儒生沒甚區彆,空談性理,外強中乾!”
他與何心隱四目相對,隻一個拳頭的距離,壓迫感十足。
而麵對皇帝的步步緊逼,何心隱心中翻江倒海,惱怒交加。
數度籌措言語,卻在血淋淋的事實麵前敗下陣來。
皇帝說得對,他不信任皇帝,就不應該將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就如他此前所言,唐玄宗如何,今世宗如何,怎麼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一念至善上?
但是,他能怎麼辦呢!?
自己難道不想憑借自己的能為、學說,親自實現他心中景願,建起自己的世界麼?
他沒有驚世的才能。
也沒有無窮的財力。
更沒有多餘的壽元了。
六十有三,他除了寄希望於皇帝能革了自己的命,還能做什麼呢?
無窮地無力感,襲上心頭,他根本無暇分辨皇帝是在折辱自己,還是在憤怒嗬斥。
隻覺半生奔波,種種場景,在麵前走馬觀花。
結社集會,驅逐嚴嵩,周遊講學,廣邀同道……竟是無根浮萍,自娛自樂耶?
實在無意狡辯,何心隱近乎呻吟一般自言自語“酸腐無能之輩,又能如之奈何。”
一句話出口,鼻子一酸。
幾乎就要按捺不住神態,當場失態。
便在這時,隻聽皇帝的聲音再度響起。
“那你就嘗試推翻我。”
何心隱翻江倒海的愁思,登時戛然而止。
天地陡然一靜。
一切的一切仿佛被抽離。
空氣開始窒息。
寒風使人顫栗。
皇帝的陰影下,開始張牙舞爪,不可名狀。
何心隱愕然抬頭,呆愣著看著皇帝。
文華殿中,四目相對,隻剩下炙熱而焦躁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