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引用柳宗元的《封建論》——有史以來公認跳脫政術,達到政理範疇的政論文。
柳宗元為了論述郡縣製代替分封製是曆史發展的必然,開篇明義,也是溫純所引的這句話,聖人肯定是沒錯的,但封建並非聖人的本意,隻是聖人所處的時代,隻有那個條件而已。
封建在當時的環境下不過是時代的選擇,但是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一旦“勢可”,聖人也會選擇郡縣,而非封建。
所以,當申時行引用心學聖人的政見,來駁斥溫純的西南大略後,後者當即以此回應。
王陽明彼時固然是對的,但那是基於彼時的風土人情得出的結論,如今已經世殊時異,大不相同了。
溫純環顧諸同僚,正色道“國朝至今二百年,二百年間,開拓西南地理、華夏人口倍之、漢夷合流數代,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此時著手用夏變夷,較之國初,事半而功倍,絕不可同日而語!”
地理、人口、文化經過二百年演變,改土歸流的基礎肯定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無論是效率、成本,還是土司改而複叛的頻率,都不能刻舟求劍。
說罷,溫純又從袖中掏出一卷卷宗,示意同僚傳閱。
汪宗伊率先拿到手裡,粗略掃了一眼,多是西南的地理、人文等。
尤其各大土司源流,更是事無巨細,羅列其中。
譬如播州楊氏,初為瀘夷,也就是彝族先民,投機取巧上奏唐廷,自稱乾符三年抗擊瀘夷而留居播州,至宋時,則攀附楊思權為祖,而後一路攀附楊業,乃至最後演變為過繼楊家將後代等等,講述了彼輩向華夏文教靠攏的曆程,以及如何對症下藥。
此外還有如今土司漢化的現狀,佛教在雲貴等地傳播的蔓延速度,文教與前宋,以及國初的對比,等等等等。
顯然,溫純是有備而來。
傳閱到王國光時,老王頭看也不看,遞給了朱衡。
前者摸著頭發,歎了一口氣“話雖如此,溫宗憲可要知道,做事總要花錢的。”
戶部的金科玉律,無論誰把政策描繪得有多天花亂墜,都需回答一個問題——錢從哪來裡,要到哪裡去。
再是世殊時異,西南貧瘠,入不敷出,這是短時間無法改變的事實。
說句難聽的話,治安戰是個無底洞,西南諸省哪怕成功改土歸流,事後也未必回得了本錢。
算經濟賬,那真是虧到家了。
溫純也不避諱王國光的質問,神情坦然地點了點頭“此事確實靡費不少。”
不等王國光再言,溫純便朗聲道“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
“西南諸省,本是漢家,太祖皇帝既再造華夏,豈能安心將其視為征發資源,調動民力的外親?”
“大司徒,這是我朝的天命,此時不花這個錢,往後恐怕反而耗費更多。”
這話一出,汪宗伊悚然動容。
他竟下意識拍案而起,擊節稱讚“總憲此言在理!”
說罷,才反應過來失禮,便要轉頭朝皇帝請罪。
朱翊鈞沒理會這些細枝末節,隻是上下打量溫純。
幾年新政下來,這些大臣的精氣神,當真是一個個都磨礪出來了。
溫純這話頗為含蓄,卻正中要害。
所謂“我朝的天命”,可不是胡亂吹噓。
後世常戲稱,帝國的邊疆,總是會不斷刷新蠻族。
隻能說,華夏三千年,強大得太久,以至於一切都似乎理所當然一般。
但土地可不管這些,誰征服這片土地,就是誰的領土,每一朝每一代,都是“再越關山,從頭開始”。
這個過程甚至是彆無選擇的,華夏不做,蠻夷也會做。
當前宋拒絕消化新土地時,在家奴黨項人眼中就失去了“文明燈塔”的地位,寧願自創語言民俗,另立一國。
當蒙元霸天下百年之時,儒家的章服徹底崩壞,華夏的文教斷絕脈絡,百姓穿著色目人的衣服,豪門士族以蒙古名為榮——若非到了“泰半漢奸”的地步,不得不安撫天下大多數人,太祖皇帝吃飽了撐著才承認蒙元的正統。
移風易俗之事,並非朱重八振臂一呼,天下人就會重拾衣冠。
限製漢夷通婚,強令穿回儒家的服飾,用回漢家的言語,是一個極其艱巨的過程,直到嘉靖年間,漢奸才徹底失去統戰價值,世宗皇帝才能順勢廢除前元的祭祀。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成果,這是明朝從驅逐韃虜,救亡圖存,到用夏變夷,改土歸流,一步步拿到手中的天命。
這條路必須繼續走下去,沒有停歇的餘地。
一旦安於現狀,土司可不會自然而然地消亡,屆時前唐的安祿山、前宋的黨項人,有的是故事給明朝挑。
若非這百年裡放緩了步伐,播州這兩年也不至於傳出“帝有萬軍威,我有萬山險”這種顯然有割據之心的民謠。
這時候談省錢?往後恐怕多耗費十倍都打不住!
溫純之言,是堂皇正道,以至於汪宗伊這種老儒乍一聽便拍案而起。
申時行、王錫爵、沈鯉不過默然片刻,同樣敗下陣來“總憲正論!”
眼見溫純縱橫捭闔,將殿內同僚逐一說服,皇帝終於有了動靜。
朱翊鈞放下手中的茶杯,與桌案發出輕微的聲響。
待群臣注意力轉向自己,朱翊鈞才緩緩開口“溫卿一番言語,實令朕動容。”
“移風易俗,用夏變夷,絕不可擱置於後人!”
溫純見大政抵定,這才長舒一口氣。
不過,必要性論述完了,方法論這一關,卻還待再議。
朱翊鈞朝溫純頷首道“西南土司改土歸流之事,便交給溫卿,具體章程出來後,再上廷議分說。”
“朕隻有一點要囑咐你。”
溫純洗耳恭聽。
朱翊鈞沉吟稍許,緩緩開口“朕登基以來,改土歸流事,不過一例。”
“乃是雲南臨安地方,土官普崇正勾引儂賊,起兵謀逆,平定後,順勢改土為流。”
“其餘無論是永樂年間的思州也好,弘治年間的廣西思恩府也罷,乃至餋利州與左州等等,無不是先有田琛、岑浚、王受等人謀逆,而後才順勢而為。”
“如今無緣無故,貿然改土歸流,恐添無妄之災。”
“哪些拉攏,哪些打滅,哪些允其認祖歸宗,遷居內地,又有哪些特事特辦,其中尺度,萬萬要把握好!”
不要以為這些土司不會串聯。
王朝末年烽煙四起的說法,並不是什麼修辭。
北方的蒙古人、遼東的女真人、東南的倭寇海盜、中原的白蓮邪教、陝西的義軍……除了這些以外,西南也從來沒有消停過。
不說斷斷續續打了五十年的明緬戰爭,單是死傷百萬餘人的奢安之亂,就不容忽視。
有地有錢有兵的土司,永遠是逐鹿天下的預備役。
想提前對人家動手,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若真是唾手可得的功勳,先帝們早就做了,哪能羈縻至今二百年?
怕的就是雲廣、貴川等地土司唯恐唇亡齒寒,乾脆先發製人,聯手造反!
溫純是個能臣,但畢竟遙控偏遠之地,這事需得慎之又慎。
好在,拉攏親善,安撫中立,屠殺異己這種事,本就是朝臣基本功,溫總憲連連頷首,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分化之事,臣欲自岑、楊兩族始……”
朱翊鈞高屋建瓴,日理萬機,對這種具體操作的事向來安心放權。
他擺了擺手“年後文華殿呈上細章。”
溫純從善如流。
年會議到這裡,也差不多進入進入尾聲了。
幾宗事議了個大概。
定下大方向後,就要交由內閣、部院去廷議、部議細則,以及具體施行了。
當然,除了海貿、西南等諸大政外,萬曆八年最無可爭議的大政,仍是非度田莫屬。
朱翊鈞目光掃過王錫爵、王國光、沈鯉等人。
“說說度田的事吧。”
他輕聲開口。
一旁的張宏默契上前,將為度田事所準備的卷宗遞上。
皇帝停頓了一會,給群臣翻閱的時間。
“度田才開始大半年,各地官吏、宗室、大戶就輪番上陣阻撓,從聚眾打殺清田小吏的代王,到陽奉陰違的池州知府郭四維,乃至毀堤淹田的地方大戶,你方唱罷我登場。”
“也彆再給這些人迷途知返的機會了,再幾日便萬曆八年……”
朱翊鈞環顧群臣,神情帶著厭惡“過完年,便開始殺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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