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眾人見忽然來了這麼一位嘉興知府,原本還有些納悶,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聽到這裡,卻忽然發出一陣喧嘩,大約是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貴為知府,要聽一個白身的指使。
“隻因步執道攀上了杭州宋家的高枝,又有藩台大人孔浩言為他撐腰……在下無根無基,唯有委曲求全……”張懸鶉沒有賣關子,但也沒有說真話,他說到最後一句,泣淚橫流,仿佛是為背棄了儒家教義而痛哭,令得在場眾人,幾乎全都動容。
說什麼家務事,明明是潑臟水。步安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那邊廂張懸鶉仍舊滔滔不絕,他卻默默佇立,一言不發,仿佛神遊物外。
待到張懸鶉不再說什麼,費永年才朗聲問道:“步執道,你可有話說?”
無數雙眼睛注視下,步安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沒有。”
話音未落,便是一片嘩然。
費永年大約也沒想到,步安會是這個反應,原本準備好的說辭,一下子變得全無用處。他愣了愣,才又低頭道:“陳師兄……”
陳闕安隨即也站了起來。
“在下天姥陳闕安,七閩道劍州府昌泰縣知縣……宋家養寇自重,直到去年歲末,為獨占七閩,設計除去七閩道布政使張承韜,才借步執道之手,小懲拜月邪教,步執道則趁機搜刮七閩百姓,得銀數十萬兩……”
陳老知縣的“台詞”與張懸鶉的大致相當,都是七八成的真話,隻在關鍵處做了些有違事實的改動,結果便與現實大相徑庭。
他這麼陳述的時候,眼神始終避著步安,而聽著他義憤填膺的口氣,步安甚至想要為他鼓掌叫好。
他用張懸鶉,是以利害誘之;用陳闕安,是以道義曉之。這原本並沒有破綻,可步安千算萬算,又哪裡算得到,有朝一日禍起蕭牆——在這江南,除了杭州宋家,還有誰能說動張懸鶉與陳闕安反戈一擊?
唯有天姥書院……
“步執道,你可有話說?”費永年又問了一遍。
眾人看向步安的眼神,變得更加犀利,不單單是因為陳闕安所說的這些罪狀,比之先前張懸鶉所提及的,又要嚴重許多,更重要的是,這些證詞已經徹底將杭州宋家置於不仁不義之地。
這大殿之中,自有靈隱寺舍難大師這樣,與宋家的交好的,擔同樣有許多騎牆觀望之輩。步安接下去如何表態,或許會影響宋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
果然,步安這一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長長籲了一口氣,朝殿首正坐上的溫親王以及他身旁兩位老者拱手,十分誠懇地說道:“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今邪月臨世,天時不我予;南北相恃,江南繁華地一馬平川,地利亦不我予;唯獨昏君失信於民,人和在我……”
他一言及此,便不再繼續,而在場眾人何等身份地位,又有誰不明白這番話的含義,即便是費永年,也麵色微變,下意識朝大殿正首看去。
步安靜靜地看著殿首幾人,心中大概明白,自己這番話並沒有多少意義。隻是這樣提一嘴,畢竟是給大家一個機會,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在往下邁一步,便是任何一方都會騎虎難下的境地。
“假若無視是非、不論公道……人和又從何說起?”終於殿首之上年紀更長些的那位老者,撚須歎道。
步安這時已經大概猜到,這人多半就是天姥山長懷滄,而另一位年紀比他稍輕,眉眼間有些鬱鬱之色的,便是屠瑤的父親屠良逸了。
懷滄話音剛落,步安便長歎一聲,瞥了一眼殿外,仿佛未卜先知般,殿外隨即一陣騷亂,緊接著是一高一矮兩人,前後腳邁進殿來,正是七司白營統領薛采羽,與業已蓄了短發的廣念。
趙賀緊跟其後,神情有些倉促與窘迫,大概是剛才攔過這二人,隻是不知與誰動手,吃了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