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降不知道想到了那文書上的哪一點,突然之間額頭上又有滾滾的汗珠滴落。
老人平靜下來,接著說道,“你既沒有仔細看那份文書,也並未往深處去想,這顧十五按人頭分配新屋之後,多建的新屋新鋪雖歸他所有,但出售、出租所得利益,其中一部分也都歸於這條巷弄之中的居民,我仔細問過那名幽州學生,他又給我看了一份更詳細的賬本,上麵有幽州兩個學院兩批人做的測算。這些出售、出租所得,足以維持這條巷子裡所有居民的藥物,溫飽。他們文書上寫的分成數字,不是隨便寫寫的冰冷數字,而是帶著他們赤誠的心意的。你們這些官家哪怕有良心的,覺得他們為大唐出了力,有些同情,最多管個他們幾餐,送他們一些慰問禮物,但他們做這些事情,是管他們的一輩子!還有,我勸你再了解了解他們想要做的另外一樁生意,兩樁生意連在一起,能夠真正得到好處的像他們這種窮苦的人有多少,你仔細算算清楚之後,再和我們說問心無愧!”
說完這些,這老人和身後的那些恨不得要將楊降打死在這裡的人低聲說了幾句,意思是不要管這個楊租庸使了,讓他自己想想清楚。
人群散去,這老人也走了,院子裡隻剩下了楊降和那兩個在糊紙風箏的人。
兩個糊紙風箏的人也不理楊降,將他當成空氣。
楊降失魂落魄的看著兩個人的手指,不知道呆了多久,他走出了這間院子,然後又一間間院子慢慢看過去。倒是先前那兩個在醫館門口堵住楊降的農戶跟著他看了一路。
這兩個農戶雖然家中也清貧,但捫心自問,總比這條巷子裡的這些匠人過得好,他們兩個人看著看著倒是沒了多少火氣。
等到楊降走出這條巷子,又走到外麵大道上,有些落寞的看著回春醫館的時候,這兩個農夫也失去了罵他的興致。
其中一個農夫隻是滿含嘲諷的看著他,說道:“彆看了,看不出個花來,他們不會把藥賣給你的。那條巷子裡的人說的不錯,你要是之前讓人覺得足夠好,讓這些個街巷中的人都感激你,敬佩你,那這個醫館的人哪怕把頭摘了都要給你藥。我說實話,如果那少年的事情辦成,那條巷子裡的人都可以給他賣命。但你呢,你的名聲是你自個的事情,你覺得這一生值了,好多史書上說不定會留下你的名字,說你一聲清官,你覺得你得了好處,但這個醫館的人得你什麼好處了?我們得你什麼好處了,那條巷子裡的人得了什麼好處了?他們手指疼的時候,你這個清官的名字能給他們當藥湯喝嗎?”
“算了算了。”
另外一個農夫看著楊降就覺得不舒服,扯著那人就走,“和這人說了也是白說,這人自私得很,卻還以為自個是長安第一大好人,就是不知道他娘的手指也開始疼的時候,他這大好人心裡會不會想到彆人的娘疼了這麼多年都沒錢吃藥。”
……
楊降的驕傲被這些人的言語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門口時,魂都丟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進去見自己的母親。
而且他現在的確滿腦子都是那些人手上潰爛的肌膚,那些粗大扭曲的關節。
然而就在此時,他聞到了熟悉的藥湯味道。
這一刹那,他甚至以為自己產生了某種錯覺。
藥湯在藥罐之中沸騰著。
楊降站在爐子前方看著這個藥罐,直到看到自己的娘從裡屋走出來,他才有些回過神來。
“兒啊,今天又和人置氣了麼?”
楊降的母親對自己的兒子十分了解,一看他這臉色不對,就馬上溫和的問了一句。
楊降在家中一向報喜不報憂,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沒什麼大事,隻是這藥是誰送來的?”
“是那顧先生啊!”一提這藥,他母親頓時高興了。
“顧先生?”楊降心中一沉,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又一下子在心底裡翻騰起來。
“你還不知道麼?”他母親卻是笑了起來,道:“就是延康坊那明月行館的顧凝溪顧先生,他的人今兒一早上就送來了藥,而且那個送來藥的學生說,今後這藥都不用我們掏錢去買了,會有人按時送過來。”
楊降的麵色瞬間變得更難看。
他母親一看他臉色就知道他誤會了,“不是隻對咱們一家,顧先生的人說得清清楚楚的,今後但凡是患上這種毛病的,隻要他自個或是家裡人為大唐真正出力的,都不用錢買藥,而且他們會安排大夫上門來看。一切所需全部都由他們出。”
“什麼!”
楊降的大腦一下子一片空白,他胸中的惡氣和怒火一下子就像是衝到了天靈蓋,把他的天靈蓋都燒穿了。
“沒錯。”
但他的母親卻是笑著說道,“我知道你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整個長安人多啊,這加起來,長年累月該是怎麼樣的一筆大錢?但顧先生的人說了,顧先生答應的事情,從來沒有食言過,他說到,自然就會做到。”
楊降看著自己的母親,他此時幾乎沒有辦法思考。
“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他下意識的說了這樣的一句。
“像我這樣一個婦人哪能明白顧先生這樣的人想要什麼,他也不缺名聲,也不缺錢財,又不入仕途,我哪猜得出他這樣的人物想要什麼。”他母親笑了起來,道:“但那個送藥來的幽州學生和我說了,顧先生還要做更多的事情,顧先生不會讓那些真正給大唐出力的人吃虧。他還說,顧先生隻是覺得,有很多人丟了性命才將大唐弄成眼下這般模樣,他一是不能讓那些人的性命白丟,二是他也想儘可能讓長安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楊降一時無法言語,他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濕了幾次,而此時,他的額頭上汗珠再次滾滾墜落。
……
傍晚時分,賀海心出現在顧留白的麵前。
他對著顧留白行了一禮,平靜道:“楊降改了主意,他說可以讓你試試,而且他為今日的事情向你道歉,但他說今後你若是做不到你承諾的事情,他一定會再次來罵你。”
顧留白笑了笑,他摸了摸臉,嘀咕道,“罵我我會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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